这时候西门吹雪正坐在山巅一处平石般的青色岩石上,眺望着远方。
黄昏,未到黄昏。
远方烟云缥缈苍茫,什么都看不见,却又什么都看得见。
在一个生命还未开始,或者对生命已完全满足的人看来,那只不过是一片虚无、一片混沌,最多也只不过是一幅图画而已,可以让一个本来已经很愉快的人,在宁静中得到一点享受。
但是在西门吹雪这种人看来,这一片虚无就是生命的本身。
只有在虚无混沌中,他才可以看到很多他在任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事,也只有在此时此地此情,他才能看到自己。
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近十余年,西门吹雪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机会看到自己。因为他的心与眼久已被一层血所蒙蔽,当然还有一层雪。
冰比冰水冰,雪更冰甚冰水。
西门吹雪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今天几百几十万个知道“西门吹雪”这个名字的人,可又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出身、他的思想、他的感情,和他的过去?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然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已经忘记了。他怎么忘记呢?人生中还有什么事比“忘记”更困难?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忘记这些事?
西门吹雪忽然想起了陆小凤,此时此刻,他本来不该想起陆小凤的。不幸的是,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人们常常会想一些自己不该想起的人和不该想起的事。
西门吹雪和陆小凤认识几乎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是多么长的一段日子,有的人一出生就死了。有的人出生几天几月就已夭折,在他们说来,十年,那简直已经是段不可企望的岁月。
在一个新婚不久的妻子说来,如果她的丈夫在他们最恩爱的两三年之中就已死了,那么,十年。又是种多么不可企求的幸福。
在一个生命已将尽的老人来说,虽然他明知自己活不过十年,可是。已往的十年,也会让他永远难以忘怀的。
因为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他最重要的十年。这十年中的每一天,都可能会发生改变他这一生命运的事。
所以。西门吹雪才会想到陆小凤。
他和陆小凤相识已十年。可是他对陆小凤的了解居然这么少。他从来都不知陆小凤这个人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家庭中出生的,也从来都不知道陆小凤这个人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这也许只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要去知道。
有很多的朋友之间都是这样的,虽然经常相处在一起,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去发掘对方的往事,当然更不会想到要去发掘朋友的**。
江湖道上的朋友们,以义气血性相交,只要你今天用一种男子汉的态度来对我,就算你以前是王八蛋。也没他妈的什么关系。
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男子汉已经不多了。
如果有人说陆小凤不是条男子汉。这个人最好赶快躲到一个荒山废庙里去求神佛保佑,保佑他不要被陆小凤的朋友看到。
当然要更保佑他不要被西门吹雪看到。
西门吹雪可以为了一个他根本不认得的人,甚至为了一个他根本没有见过的人,披星戴月,奔波数千里,熏香沐浴,斋戒三五日,去为这个不认识的人杀一个从未败过的杀手。
因为他愿意做这件事。因为他高兴。这件事是成是败,是胜是负,是生是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如果他不高兴不愿意呢?那可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就算你把他所有的朋友都找来,在他的门口排队跪下,他也好像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看见。
甚至连为了陆小凤都是一样的。如果他不高兴不愿意,就算有人把陆小凤当面刺杀在他的眼前,他也看不见。西门吹雪看得见的,只有他的剑。
落日最红的时候,就是它即将沉没的时候。
人呢?人是否也如是?
西门吹雪从来都不去想,人生中总有一些无可奈何的悲伤,为什么要去想?想了又能怎么样?
他只知道现在一定已经有一个人要用一柄他从未看见过的剑,用一种他从未看见过的剑法,来和他决生死于一瞬间。
这不是他的预感,而是事实!
他仗剑纵横江湖十余年,出生入死无数次,现在他还活着,他当然也和其他那一些啸傲江湖的剑客、名侠、杀手一样,有一种接近野兽般预感。
可是这一次,他奔波千里,斋戒沐浴,到此山的绝顶上来,只不过因为他有约。
就约在此时,就约在此地。
他知道约他的人是谁,这个人,无疑是个非常有分量的人,而且非常有信心,对自己的力量和剑都非常有信心,因为——这个人迟早必与他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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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
望着那个名字叫做楚楚的女孩子远去的窈窕身影,韩文咂了咂嘴,坐在了座位上,左盼右顾,观察着花满楼与司空摘星的神色,好一会儿,道:“她说陆小凤死了,而且是死在我的手下,你们信吗?”
“信与不信,江湖上反正是这么说的!”,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而且,这个世界上能够杀掉陆小凤的人又有几个呢?你是一个,西门吹雪是一个,剩下的人……呵呵!无论怎么说,你的嫌疑,的确很大!”
花满楼还在笑着,道:“其实让他死一次也没什么不好的,他这个人……实在是有些太讨厌了,家里简直就像是住在大海边儿上的一样。谁能有办法呢?”
“家里住在大海边儿上?这又是什么意思?”,司空摘星有些不理解的问道。
韩文适时的插言说道:“当然是管的太宽了!他管得闲事儿太多了!以至于连我都忍不住想要杀了他!不过……事还真没有动手杀他,信与不信。你们自己琢磨去吧!现在,我有一个不错的意见,想听吗?”
花满楼笑道:“哦?说来听听!韩兄一向不喜废话,我们当然有兴趣儿!”
“很好!那咱们就去见几个人吧!保证你们会满意的!”,韩文哈哈大笑,径直的走出了这个古寺,身形一闪已经窜出去了十几丈远。花满楼与司空摘星也相继跟了上去,他们都是轻功的个中高手,都不慢。
夜。春夜。
黑暗的长巷里,静寂无人,只有一盏灯。
残旧的白色灯笼,几乎已变成死灰色。斜挂在长巷尽头的窄门上。灯笼下,却挂着一个发亮的银钩,就像是渔人用的钓钩一样。
银钩不住的在风中摇荡,风仿佛是在叹息,叹息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愚昧的人,愿意被钩上这个银钩?
夜。
黑暗的长巷,凄迷的冷雾。
花满楼挂着微笑走了出来,在他身边是猴精儿司空摘星。此时他有些害怕,支支吾吾的说道:“咱们真的要去?‘岁寒三友’那三个老怪物可不好惹啊!”
“放心吧!没问题的!”。花满楼浅浅的一笑。
“银钩赌坊”当中,“岁寒三友”正在喝酒,正如那些饱学诗书的儒士,他们的杯子都很小,都是一小口儿一小口儿的品,不像是武林人士,因为那些自我标榜的武林人士始终是喜欢大碗狂饮的。
花满楼侧耳只听了一下,便在这个杂乱的地方准确无误的找到了这三个老怪物,他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块玉牌,一块很漂亮的玉牌,名曰——“罗刹牌”!
一边用手轻轻的抚摸着玉牌,花满楼一边说道:“三位!想要这个东西吗?”
像是在问小孩子要不要糖果一般,花满楼的笑容很温和,仿佛小孩子只要一张口,他就会毫不犹豫的给他一样。
可惜,“岁寒三友”不是小孩子;
寒梅站了起来,手腕儿一翻,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突然拔剑。没有人能形容他拔剑的速度,没有人能看清他拔剑的动作,只看见剑光一闪!
闪电般的剑光,直刺花满楼的胸口!这是致命的一击!不过……这是对一般的人说的!至少对花满楼而言,他虽然应对的有些吃力,但还是能够接下这柄剑的,更何况——他身边儿还有一个司空摘星!
“果然被韩文说中了!这么着急?是不是已经迫不及待了?”,司空摘星讥诮的话语响起;
本来热闹的赌坊因为这突兀的动手而瞬间慌乱,赌客们散作一团,但他们这五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动弹。
寒梅的脸色苍白,他的剑尖儿在流血,是从花满楼的脖子上流下的,但他的身上也在流血,司空摘星的手上还有一丝未干的血迹,寒梅他不敢抬头,不敢去面对枯竹、孤松,他们却一直盯着他。
孤松忽然叹息,道:“你从前有句话说的不错,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我看错了你。”
枯竹也在叹息,道:“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寒梅忽然大喊:“因为我不愿一辈子受你们的气!”
枯竹道:“难道你愿意受方玉飞的气?”
寒梅冷笑道:“这件事若成了,我就是罗刹教的教主,方玉飞主关内,我主关外,罗刹教与黑虎堂联手,必将无敌于天下。”
枯竹道:“难道你忘了自己的年纪?我们在昆仑隐居二十年,难道还没有消磨掉你的利欲之心?”
寒梅道:“就因为我已老了,就因为我过了几十年乏味的日子,所以我才要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
孤松冷冷道:“只可惜你的事没有成。”
寒梅冷笑道:“无论是成也好,是败也好。我反正都不再受你们的气了。”
死人永远不会受气的,司空摘星并不仅仅只是个轻功高手,他的功夫并不弱!
花满楼摸了一下脖子上那道浅浅的痕迹。无声的笑了笑,又说道:“韩文说,方玉飞与寒梅打错了算盘,所以死了!”
孤松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忽然问道:“我有一件事想不通。”
花满楼笑到道:“你说!”
孤松道:“你手里的是真正的‘罗刹牌’吗?”
花满楼摇了摇头。道:“不是!”
孤松道:“你为何这么肯定?你能分辨出它的真假?”
花满楼道:“因为这是朱大老板的手艺,朱大老板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毛病。”
孤松道:“什么毛病?”
花满楼道:“他仿造赝品时。总喜欢故意留下一点痕迹,故意让别人去找。”
孤松道:“什么样的痕迹?”
花满楼道:“譬如说,他若仿造韩干的马,就往往会故意在马鬃间画条小毛虫。”
孤松道:“他仿造‘罗刹牌’时。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
花满楼道:“‘罗刹牌’的反面。雕着诸神诸魔的像,其中有一个是散花的天女!”
孤松道:“不错。”
花满楼道:“赝品上那散花天女的脸……有问题!”
孤松道:“什么问题?”
花满楼笑道:“韩文告诉我,那是老板娘的脸!哦!老板娘当然就是朱大老板的老婆!”
孤松的脸色铁青,冷冷道:“那真的呢?”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也想知道!”
孤松道:“然后呢?”
花满楼道:“然后我替韩文传个话!”
孤松道:“什么话?”
花满楼道:“他说你们与寒梅不过是一丘之貉,邀你们一战,要杀了你们!因为你们想要利用了他!他对这种事情一向是深恶痛绝的!”孤松的脸沉下。
花满楼接着说道:“寒梅那么做,是因为不肯服老,不甘寂寞。你们呢?”
孤松闭着嘴,拒绝回答。
司空摘星插言问道:“你们若真是那种淡泊自甘的隐士。怎会加入罗刹教?你们若真的不想做罗刹教的教主,怎么会眼看着韩文杀死玉天宝?”
枯竹的脸色也变了,厉声道:“你在说什么?”
司空摘星淡淡道:“我只不过在说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枯竹道:“什么道理?”
司空摘星道:“你们若真的对罗刹教忠心耿耿,为什么不杀了韩文替你们教主的儿子复仇?”,他笑了笑,自己回答了这问题:“因为你们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甚至故意让方玉飞与寒梅利用韩文杀了他!”
枯竹冷冷道:“你若真的是个聪明人,就不该说这些话。”
花满楼接过话来,道:“不不不!这不是我们要说的!”
枯竹再问:“那是谁要说的?”
花满楼笑道:“自然是韩文!”
“‘松竹双剑,神剑合璧,天下无敌’!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枯竹阴测测的说道:“你不该说这些话的!只当这一切全都过去就好了!我们不追究你们,你们也不干涉我们……”
“你也不该说这话的!要知道你们想做的也无非是伪造一个‘罗刹牌’……总之,你们到头来还要利用韩文的名号,去让别人相信那块玉牌是真的,而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司空摘星抱着肩膀,突然后退了几步,退出了这间房子。
花满楼也退了出去,枯竹、孤松自然跟了上来,他笑着说道:“你们真的不该这么说话,尤其是前半句,‘松竹双剑,神剑合璧,天下无敌’……呵呵!要知道韩文很喜欢用剑的高手!”
花满楼的最后一个字刚说出口,孤松背脊上立刻感觉到一股森寒的剑气。
他霍然回头,并没有看到剑,只看到一个人!森寒的剑气,就是从这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个人的本身,就似已比剑更锋锐。
有雾,雾渐浓。
这个人就站在迷迷蒙蒙,冰冰冷冷的浓雾里。仿佛自远古以来就在那里站着,又仿佛是刚刚从浓雾中凝结出来的。
这个人虽然比剑更锋锐,却又像雾一般空蒙虚幻缥缈。
孤松、枯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一道黑影。
绝世无双的剑手,纵然掌中无剑,纵然剑未出鞘,只要他的人在,就会有剑气逼人眉睫。
孤松、枯竹的瞳孔已收缩:“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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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没有动,没有开口,没有拔剑。
花满楼在微笑。司空摘星也在微笑,他们的确很满意韩文的这个建议与意见,一场精彩的剑客对决。就算是瞎子也是很期待的。
枯竹盯着韩文的脸,半晌,冷冷道:“我们早已想看看‘月明夜,紫禁颠。一剑破飞仙’的韩文。”
韩文咂了咂嘴。又摇了摇头,道:“你说错了!”
枯竹道:“错在哪里?”
韩文道:“白云城主的剑法,已如青天白云无瑕无垢,没有人能破得了他那一招‘天外飞仙’。”
枯竹道:“你也不能?”
韩文摇头道:“不能。”
枯竹道:“可是你破了。”
韩文道:“破了那一招‘天外飞仙’的人,并不是我。”
枯竹道:“不是你是谁?”
韩文道:“是他自己。”
枯竹不懂,孤松也不懂,韩文的这句话,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懂。
韩文缓缓地开口。甚至会有些唏嘘:“他的剑法虽已无垢,他的心中却有垢。”。他的眼睛发光,慢慢的接着道:“剑道的精义,就在于‘诚心诚意’,一个人的心中若有垢,又岂能不败?”
枯竹忽然又觉得有股剑气逼来,这些话仿佛也比剑更锋锐。这是不是因为他的心中也有垢?
韩文道:“心中有垢,其剑必弱……”
枯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你的剑呢?”
韩文笑了道:“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