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斯科洛夫说得一点都没有错,电影在进行到了将近五十分钟的时候,开始进入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一般说来,一部标准时间的电影,比如一个半小时或者是两个小时的电影,在这个时间都会有一个小高潮,《奔腾年代》也自然不例外。
中景镜头,史密斯趴在赛马场旁边的栏杆上,低头点着烟。这个时候正是黎明前,天还没有完全亮,光线昏暗,而且还升起了浓雾。一切都被笼罩着雾气之中,巨大的赛马场、赛马场周围的台阶、栅栏……所有的事物都显得如此的虚无缥缈。
那些在赛道上经过的人和马,也只能看到一部分,他们仿佛是幽灵一般或快或慢的游荡着,只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和跑动声。
史密斯抽了一口烟,抬起头盯着前方,前方是有一片浓浓的雾,但是史密斯的脸上却突然出现了一丝无比凝重的神色。
在此之前,还没有人看到过史密斯有过如此凝重的表情。
中景镜头,正前方的那片雾气。它是无比静谧的,无比诡异的。
一片寂静,不管是电影里,还是十几万人的大广场,完全沉寂在死寂之中。
在我的旁边,乔治五世圆睁着双眼凝视着那个巨大的银幕,身体僵硬一动不动,生怕自己有了动作就会被那片浓雾后面的东西觉察。他紧张地把手放在胸口上,唇上那撇漂亮的胡子微微颤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根绷紧了的琴弦。
阿道夫.楚克,几乎把真个身体都缩到了椅子里,他交叉着手遮住自己的鼻子,以便随时可以遮住眼睛来避免看到一些恐怖的画面,胆子不大的他。显然对这样地镜头更加的紧张。
马尔斯科洛夫和阿道夫.楚克完全相反,这个老头身体前倾,几乎要离开了座位,他屏住了呼吸,攥紧了拳头,嘴巴不停地砸吧着,等待这个镜头中谜底的最后揭晓。
银幕上,那片雾升腾着,随着风弥漫开来。接着。传来的轻微的什么东西叩击地面的声音。
嗒,嗒,嗒,声音不大,却如同鼓槌一般敲击在观众的心坎上。
嗒,嗒,嗒,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这呼吸声,如同拉动风箱时候发出来的声音。仿佛是一头怪兽在雾气地后面喘息。
巨大的广场之上,静得让人发慌,所有的观众,在这个时候,连血液都几乎凝滞了。
嗬嗬嗬,一声马嘶撕破了着寂静,然后从薄雾之中。闯出了一匹马。
慢镜头。那匹马在不紧不慢地跑动,确切地说,它是在散步特写镜头,马的眼睛,大大的深沉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两泓清澈澄碧的潭水。
特写镜头。马的嘴巴,打着响鼻使劲呼气的嘴巴,嘴巴之上,满是白色的泡沫。
特写镜头。马地身体,已经全部湿透的身体。马的蹄子,四个紧紧扣在地上的蹄子。
中景镜头,一匹全身栗色的马慢慢地朝史密斯走过来。
史密斯的目光随着这匹马一起移动,他满脸的惊恐和激动,连嘴里面烟都掉了下来。
而激动地人不光光是银幕上的史密斯,当那匹马整体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大广场上顿时发出了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呼喊。
“罐头!”
“罐头!”
“那是罐头呀!”
对于这匹马,观众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又矮又丑的个子。巨大的尾巴,深沉沧桑的眼神,这样的形象观众早就烂记于心了。
呼。紧张了半天的乔治五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地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显然这位庄园里面拥有着无数好马的国王。是不会把这样的一匹要模样没模样要体型没体型的劣马放在眼里的。
但是在这个时候。来自周围的十几万人的呐喊声却让他不得不注意这匹其貌不扬的马,更何况电影中出现了旁白。
“当史密斯第一次看到罐头的时候。他完全呆住了。在此之前,他见到过无数匹马,有普普通通地拉车的马,也有整个美国最优秀的赛马,但是没有一匹能像眼前的这匹马能够直接看穿他的内心。在这匹马地注视之下,史密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如同一个赤裸裸地人站立在它的面前,任何心思都彻底暴露在他地注视之下。”
“这匹马并不高,只有五英尺,又矮又丑,它的身上全都是伤,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出来的。他很瘦,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根根肋骨。它的膝盖似乎受过伤,变得有些扭曲,最惹人注目的,是它的那个巨大的尾巴,一匹小小的马,竟然拥有一个扫帚一般的尾巴,这实在是让人忍俊不禁。”
“但是在那一刻,史密斯呆住了。他盯着这匹马,如同一个信徒看到了上帝一般。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仿佛就是为了这匹马,为了这次邂逅一般。”
“他觉得这匹马,可能会创造一个不朽的传奇。”
银幕上,这样的旁白顿时引起了民众的欢呼。
“它本来就是传奇!”
“它本来就是不朽!”
观众大声呼喊着,对着银幕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
不管是衣冠楚楚的有钱人,还是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刚下班的清洁工,不管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幼小的孩子,都被这匹马激动得忘乎所以。
银幕上,罐头站在薄雾中和史密斯对视,一人一马,全都静止不动,他们仿佛用心在说话,用足足一生的时间。用自己的全部经历在对话。
经历过无数坎坷和磨难的史密斯,在这匹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这匹马,了解这匹马地内心,虽然这是他和这匹马见过的第一面。
他确定这匹马的身上,肯定有着一段故事,一段绝对精彩的故事。
中景镜头,罐头伫立在镜头前,它睁着它的那双大眼睛盯着荧幕。镜头缓缓推近。由中景变成近景,变成特写,一直推到罐头的眼睛跟前。
接着,镜头幻化,银幕色调来了个转折,出现一片广阔的绿草地。
那是一片长满了青草也野花的绿草地,阳光洒在上面,落着一群群的鸟。
一匹小马驹在草地上撒欢,无忧无虑地奔跑。
所有人都清楚,这匹小马就是罐头。
旁白再次出现:“它地祖父。是西部最优秀的赛马钉子,它的父亲,则是洛杉矶马场的常胜将军卡丁,但是马场的人并没有因为它的优良血统就对它另眼相待……”
旁白一出来,马上就引出了广场上的巨大的骚动。
“原来罐头的祖父是钉子,父亲是卡丁!我的上帝,怪不得它跑得那么快!”马尔斯科洛夫直拍大腿。
“钉子”和“卡丁”虽然在美国赛马界中名声不大。但是在洛杉矶人地心目中绝对属于大名鼎鼎的赛马。
“马场的人为什么不看好这匹马?”乔治五世耸了耸肩膀。
还没等人旁边的人给他解释,银幕上的画面就做出了回答。
“弄走它!”一个马场主模样的男人站在马栏的旁边,看着在太阳下面悠闲地躺着不起地罐头,转身对旁边的助手十分生气地吼了起来。
接着,画面上出现了一些列的罐头辗转于不同马场之间的镜头。
旁白出现:“六个月大的时候,它被送往俄勒冈州接受训练,结果一个月之内训练它的驯马师就撂挑子不干了。它去过德克萨斯,去过路易斯安那,也去过纽约,但是所有看到这匹马的驯马师都会在最后说出一句话……”
“它根本就是一匹不折不扣的劣马1”
“劣马!”
“劣马!”长相、不同肤色的驯马师对着镜头大声吼着。罐头辗转于各个马场,处境越来越凄惨,由住的地方由刚开始地豪华的马厩变成了棚子,最后干脆就被拴在树桩上被雨水淋。
人们用鞭子抽打它,骂它,甚至不给它东西吃,一个驯马师骑着罐头在一场比赛中输了之后,气愤得抡起棍子猛砸它的膝盖。
罐头受伤了。它被关进了棚子里。
当它浑身是伤地躺在漏雨的棚子里抬头望着镜头的时候,广场上想起了一片谩骂声。
“这帮狗娘养的,是在是太可恶了!”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匹马!?”
“原来罐头吃过这么多的苦!能有今天。真是不容易呀!”
观众们咒骂着那些折磨罐头的人,叹息着,赞叹着,有些老人甚至低头抹起了眼泪。
但是下面的镜头,更是让很多人目瞪口呆。
一个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胖子带着一个医生走进了棚子。在检查了罐头之后。医生转脸告诉那个胖子:“这匹马本来就是一匹废马。现在膝盖受了伤就更没有用处了,你们还把它养在棚子里干嘛?!”
于是。在瓢泼地大雨中,一瘸一拐的罐头被牵出了棚子,然后被抽打着撞上了车,车子下面,胖子和另外一个秃顶的人正在讨价还价,秃顶把一叠少得可怜的钞票塞给了胖子,车子扬长而去。
车上额度罐头,地下了头,发出了一声让人撕心裂肺的嘶鸣。
罐头被带到了洛杉矶,这个喜欢赛马地城市。在马场主地驱赶之下,它混在那些劣马之中被赶下了车。
接下来的镜头中,罐头被安排在满是湿泥地马棚中,吃的是粗糙地草料,任何人都可以在不高兴的时候打它骂它。
它的鬃毛扭结在一起。凌乱不堪,身上满是伤痕,粗糙的草料被倒下来的时候,它会和其他的马一样拼命地抢吃……
看到这样的镜头,很多人都发出了痛苦的叹息。
我旁边的马尔斯科洛夫无比心碎地闭上眼睛,愤怒地连连怕打着椅子地把手。
“太过分了!”乔治五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他转脸对他的那个管家道:“想不到还有一些马会受到这样的悲惨待遇,我还以为所有的赛马都活得很好呢。回去告诉马场的人,不管是什么马。纯种赛马也好,一般的马也罢,都不准打骂折磨它们。”
银幕上,让人痛心的事情在继续。
旁白:“他们让罐头做其他马的陪练,通过输掉比赛来给其他的马增加信心。他们逼迫它输掉比赛,让它在决赛中落败。”镜头上面,罐头一次次参加比赛,又一次次在打骂中被带下场。每一次比赛,它都跑在最后。
在别人地打骂中,它只是低着脑袋。眼睛中充满着沧桑。它的眼神也越来越犀利,它坚韧地活着,尽可能地吃,尽可能地休息,尽可能地低贱地生存。
“在三岁之前,它已经参加了很多廉价的比赛,每周它都在跑道上拼搏。当然,每周都在输。很快,它的脾气变得和他的祖父钉子和父亲卡丁一样暴躁,它最后被以500美元的价格卖掉,这样低贱的价格,在其他人眼中,是完全合理地。”
这样的旁白,让很多观众都气愤得跳起来。
“救下它!”
“让它奔跑!”
“它的名字叫胜利!”
……观众们的吼声震耳欲聋。
下一个镜头,让他们的生意戛然而止。
史密斯站在霍华德的跟前,盯着霍华德。满脸的期待。
“你看中了它的哪一点?”霍华德抽了一根烟,笑了起来。
“有热情。”史密斯笑了笑,耸了耸肩膀。
“我也这样认为。”霍华德也笑了起来,然后转脸望向了马场,远处,罐头大发脾气,把一个驯马师摔下了马背。周围立马有人走过去,扬起鞭子对罐头一通狠打,马场上面顿时响起了罐头凄惨的哀鸣声。
看到这样的场景,史密斯抱歉地耸了耸肩。然后继续期待地等待霍华德地回答。
“它……它能骑吗?”霍华德咂吧了一下嘴。
这个问题,立刻让观众爆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能。起码我是这么认为。”史密斯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镜头切换。在马厩跟前,霍华德皱着眉头看着里面然后转身对史密斯道:“这匹小家伙就交给你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摇了摇头,走出了马厩。
在马厩的门口。霍华德停住了脚步。他沉吟了一下,指了指马厩。对史密斯说道:“它那么小,那么的……结实,我看就叫它罐头吧。”
广场上的观众也笑了起来。
史密斯终于如愿以偿,他开始重新训练罐头。不过在训练之前,他需要给罐头找一个驯马师。
一个个驯马师被史密斯带进了那个大马厩。结果每一次站在外面的史密斯总会听到马厩里面传来罐头愤怒的嘶鸣以及驯马师的惨叫声,然后就看见驯马师从里面鼻青脸肿地出来,狼狈逃去。
在脾气火爆的罐头面前,一般地驯马师根本无法让它乖乖听话。长期的挫折,长期的鞭打和谩骂早已经塑造出了罐头不畏一切的性格,鞭子对于它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打,是不可能征服它的。
“你地马疯了!”又一个驯马师被罐头甩了下来。他从地上爬起,对史密斯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扬长而去。
罐头在马厩外面地空地上狂蹦乱跳,很多人抓住它的缰绳,七手八脚地制止它。
史密斯摇摇着头皱着眉转身走开去,看得出来,他地心情很不好。
史密斯朝前方走了几步。在他的身后,罐头拼命地挣脱,在他的前面,则是一群人殴打着波拉德。
看到挨揍的布拉德,史密斯愣了一下,然后他转身看了一眼那个被一群人拉住缰绳还大声嘶叫地罐头,突然之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
然后,一个灿烂的微笑在他脸上显现。
镜头一转。马厩的门口,史密斯和布拉德站在外面,罐头在里面暴跳如雷疯狂地踢着马厩的门。
史密斯和布拉德谁都不说话,他们沉默了一会,史密斯打开了马厩的门,然后走了进去。
“上帝呀,波拉德不要命了。会踢死他的。”乔治五世大叫了起来。
他的这一声,把周围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
“猪脑袋。”也不知道是谁骂了一句。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看得入了神,可不管你是什么乔治五世还是乔治六世的。
不过虽然大多数人都肯定布拉德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但是还是有不少人担心。
布拉德走进了马厩,罐头在里面疯狂地嘶叫。看着眼前地这匹马,布拉德笑了。他从这匹马的身上,多少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向一个老朋友那样和罐头聊天,渐渐地抚平了罐头的暴躁和愤怒。
最后罐头伸头吃了布拉德手心里面的那个苹果。这是个合作的举动。
这个镜头,让广场上一片欢呼:“罐头要飞奔了!”
是呀,罐头要飞奔了。它本来就是一匹属于跑道的马。
布拉德驯服了罐头。不,他走近了罐头,成为了它的朋友。
而罐头的崛起之路,也正式开始。
史密斯开始训练罐头。赛马场上面,史密斯让布拉德夹着罐头奔跑,但是罐头显然不是赛跑,它是在乱窜,根本没有一点的章法。
看到眼前地景象,史密斯低下了头。
“罐头怎么回事!?怎么不飞奔呀!?已经没有人打它了!”
“好好的跑呀!”
观众们开始为罐头着急了。
霍华德询问史密斯其中的原因,史密斯只是叹了口气。
“没有人直到罐头吃了多大的苦。他们只是折磨它,让他在赛场上东奔西窜,它已经忘记了它天生是来干什么的。它必须重新学会怎样做一匹马。”
史密斯的回答,引人深思。
中景镜头。一个高坡之上,布拉德骑在马背上静静伫立。远处是大片的草原和树林,更远处是灿烂地阳光,大风吹来,野草起伏,景色美得让人心醉。
音乐响起,悠扬温暖的小提琴。如同春风一般。
罐头在风中打着响鼻,广阔的原野显然激发了它内在的野性。
“你想我带着它跑多远?”马背上的布拉德问史密斯道。
史密斯笑了笑,他抬手指着远方,道?:“直到它停下来!跑吧!”
音乐声突然高扬,恢弘无比。
布拉德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使劲拍了拍罐头的脖子:“罐头。跑吧!”
罐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伸长着脑袋箭一般地飞奔出去。
阳光之下。大风之下,它是那么的轻盈,如同一个被禁锢了很久获得自由地精灵,终于可以自由地飞翔。
银幕上的这个镜头,引起了一片的欢呼声。
“跑呀!罐头!”
“罐头,跑呀!”
“罐头,不要停下!”
“永远也不要停下!”
很多民众都站了起来,他们对着银幕热烈鼓掌,他们高举着手臂为电影里面的罐头欢呼,为自由欢呼!
“跑!一直这么跑!别停下!”我的身边,马尔斯科洛夫死死地盯着银幕,嘴唇哆嗦。
这个酷爱赛马的老头,这个时候,神情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