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门打开了。
男人灰暗的身影在木板上拖曳。
月光静静洒在那人的脸上,那双黯淡的黑眸落在床上安睡的男人脸上。
两张完全相似的面容如同被揭晓的谜底一般,在银辉下终于拉开了最终的面纱。
萧阑望着床上正熟睡着的男人,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
那个最初的萧阑。
未经历过五个世界轮回的萧阑。
还未遇到那个人的萧阑,不,不应该说还未,因为不会再遇到了。
床上的男人身上还沾着一身酒气,毫无姿态地仰躺在床上,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进了家门。嘴里不知道还在嘟囔着什么梦话,不过看那张憨憨的睡颜,就知道一定不会是个噩梦。
回来了。
萧阑真的又回到了这里。
属于他的,他属于的,原本的世界。
明明他的初衷就是回来后重新开始,然而真到此刻萧阑的心里却没有一丝波动。
在回到这里之前,他的脑海中终于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个给了他活下来的机会又将他推入陌生世界的男声,那个将他带去何墨身边又将他从萧黎身边永远带走的男声,那个高高在上而又肆无忌惮地左右着他人生的男声。
那个声音告诉他,一切已经结束了。
他从他的命定之人那里夺取了近二十年的时间。
当他回到他的世界后,他就会遗忘一切,好好活下去。
明明这些都是他最初的时候拼命想要的,如今明明活下去的希望已经近在咫尺得炙手可得。但是,萧阑却感觉到痛苦不堪。他的灵魂沉沦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濒临崩溃。
我不要!让我回到他的身边去!这些时间我都不要了!求你,让我回去!即便就是像这样一次次的轮回都好,只要能让我遇到他!
我愿意为了他留下,不管在哪里,不管多久!即便他不认识我,我也会一次次告诉他我是谁。至少,至少让我不要忘记他……我不想要忘记,不要让我遗忘!
在时间夹缝中的黑暗里,萧阑是如此声嘶力竭而又卑微地乞求着。
几十年的时间,他和他相伴着在一条不知尽头的道路上渐行渐远。纵使萧阑迷茫过,彷徨过,痛苦过,绝望过,但最后深烙入他脑海的总是最灿烂美好的画面。而那个人的身影,永远都停留在他的视线深处,承载着萧阑所有炙热和真实的情感。
这让萧阑如何想象,如何承受,在下一秒这些记忆就会无声无息地从自己的大脑中清楚。然后,萧阑的世界里,便真正地再也没有了那个人的存在。
在一片空无中,萧阑得到了那个冷漠的声音最后的施舍。
[给你最后十个小时的时间。]
这句话结束之后,萧阑就已经站在了门口,他用指纹密码锁便轻易地走了进来。
萧阑已经记不清,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了。
真正在此刻,萧阑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些曾经记忆不知为何在此刻模糊不清,也许是被他遗忘了,也许是他的思维已经混乱了,也许是他早已舍弃了自己的过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当他走出家门后,肯定未曾想过他一走便是走了几十年,直到如今他才得到回来的机会。
但是这个机会,他却不想要了。
当看到床上熟睡的自己时,萧阑才意识到这十个小时是给他的回溯的时间。
最后,用来怀念那个人的十个小时吗?
萧阑望着自己的睡颜很久,突然间,他很想要记起来。他很想回忆起来,到底那个最初的他是什么样子的,他没有那个人的过去里是怎么一直好好活着的。
他也很想思考清楚,等这个没有记忆的自己醒来之后会做些什么,以后又会做些什么,在未来又会喜欢上谁,然后怎样结束自己的一生。
但是,萧阑什么都想不出来。
他的思想好像被彻底冰封了,浑身也冷得没有温度,如同一具失了灵魂的骨架。
已经结束了五个世界,萧阑在此时却没有一点真实感。就好像,现在他脚下立足的世界也只不过是他路过的其中一个而已。甚至于,他觉得自己只是在这个世界扮演着另一个名为萧阑的角色而已。
萧阑思考了很久,才记起来自己有个姐姐。
拿起了桌上的手机,走到了阳台口,从通讯录里找到了萧珊。
[萧阑,你怎么还不睡啊!都凌晨几点了啊,你别告诉我你还在外面玩啊!]
才刚接电话就听到萧珊兴师问罪的声音,明媚活力至极的声音。
萧阑顿了顿,这到底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了,姐姐的声音。
[你别不说话,你现在到底在哪!周围挺安静的啊,你到家了,还是还在外面街上?你别忘了我临走时跟你再三强调的话啊,旧金山晚上不安全,你人生地不熟的,千万不要到处瞎跑知道吗?喂,萧阑你说话啊,想急死我啊,你到底在哪儿!还是,你喝醉了?]
女人喧闹却又夹杂着焦急担忧的声音传入耳畔,萧阑在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真实感。
“姐……”萧阑试了好几次,才终于从干涩的喉咙口发出声音来。
他抬眼静静望着那夜幕中的一轮圆月,瞳仁里映着一层清冷薄凉的白光。
“我想你了。”
手机那头的声音突然怔住,然后女人笑了出来。
[怎么了,之前我在的时候一直嫌我烦,现在好不容易摆脱我了,你倒开始想我了。我这才回国几天啊,之前你在国内我在美国,你说说看哪次不是我主动打电话给你的。打电话给你多说几句,你小崽子就嫌我啰嗦,还老说我更年期,以后没人要。]
女人的声音带着明朗的笑意。
[现在老姐终于嫁人了,你这才开始舍不得啊?哈哈,我跟你说,晚了!我跟你说,现在国内正好晚饭的点,我在成都吃火锅呢。你姐夫压根吃不了辣,刚才跑去吐了,啊哈哈……]
萧珊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说话,似乎是要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地全部告诉萧阑,萧阑就这样安静地听着,没有吭声。
[萧阑,你这几天怎么样啊。]
萧珊终于记起来自己弟弟的近况,声音里还透着奇怪似乎是疑惑这回萧阑怎么没嫌自己话多。
这几天,实在是太漫长了。
萧阑抿了抿唇,目光黯然。
“我很好。”萧阑平缓地说着,“姐姐,新婚快乐。”
“祝你和姐夫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你变风格了啊?我结婚的时候,都没见你说这么正经的贺词。]
[我说,你心情不好吗?我总觉得,你语气怪怪的。而且这个点还找我,是有事吗?]
“我没事。”
我很快,就没事了。
等萧阑打完电话,还有九个多小时。
他放下手机,随手拿了桌上的钱包和车钥匙就离开了屋子。
萧阑开车来到了海边。
凌晨的海边,寂静无人,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海风在呼啸着。
他站在海边,只能听到风呜呜地吹着,海浪在黑暗中侵袭翻涌的声音。
萧阑仰起头,看见夜空,星辰隐匿在夜幕里,空落落的黑暗里仿佛已经燃尽了一生的光阴。再过几个小时,这些星辰便会静静落幕,然后湮没进无人问津的黑暗里。
记忆里的昨天,太阳才刚从海平线上升起。
无数的人陪伴着他,翘首期盼着太阳的初升,如同等待着希望的降临。
然后,那个人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我想和你在没有黑暗的地方想见。]
但是现在,只余留他孤身一人。
萧阑从来没有一刻,如同现在这样恐惧着这个世界。
这个,没有他存在的世界,而这是属于他的最后一晚的黑暗。
如果可以的话,萧阑希望永远不要天亮。
萧阑还有九个小时,拥有和那个人的回忆。
他记起了何墨——
[萧阑,再给我点时间,我知道这条命是你的。]
那个阴郁冷漠的青年,从一开始就把命许了他,他为了他活着,又因为他死去。
他记得青年蜷缩着睡在衣柜里可怜兮兮的模样,也记得他望着窗旁的铃兰花时柔和的神情;他记得在那个火焰翻腾的黄昏,何墨为他唱完了整首生日歌曲,如此虔诚地感激着他的存在;他记得何墨伫立在席卷着热浪的镜子前,轻声说看见他了然后伸手触上镜面恍若是抚摸他的眉眼;他记得当他说带他回家时,何墨第一次流露出的温柔至极的笑容。
他记起了亚尔曼——
[我愿视你为神。]
那个为了神的重返要摧毁世界的神子,却说要视他为神。
他记得那个少年漂亮的枚红色的眼眸,总是清晰透彻地映着他的身影;他记得亚尔曼在他的身前单膝跪地低下他高贵的头颅,他说要将这世间一切光明与美好都献上与他;他记得亚尔曼说他在天空之上为他造了一座城,但是他还未看到;他记得在世界崩塌之时,那个人紧紧地将他抱住,然后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他记起了楚凌——
[却熟料,一见师兄,误了终身。]
那个明明恨他入骨的人,却始终对他下不了手,最后用千般执念万重情深圈牢住了他。
他记得那个花灯月影的生辰之夜,楚凌在那莲花灯上写下的年年今日,岁岁今朝;他记得楚凌一口一口细嚼着他送的月饼,然后送给他了第一个亲手雕刻的人型木雕;他记得楚凌用自己的一双眼和五十年寿命换来了他五年的寿命,然后他却笑着对他说值得;他记得那人为了他抛下一切只为与他走遍大好河山,最后与他隐居在一片梅海雪岭之上,静赏花开花落。
他记起了孟谨——
[萧阑,你是我的萧阑。]
那个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进了他的圈套,从未离开他一步的男人。
他记得孟谨为了他百忙之外还抽出时间为他学木雕,只是因为他的一句喜欢;他记得孟谨收藏了他写下的所有字画,当做了最珍视的宝物;他记得孟谨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伪装着小粉丝一直默默地宠爱着他;他记得那个孟谨记起他的夜晚,他紧抱着他在他的手心里轻轻写下了他的名字;他记得那十年他们一直在一起,这是他们第一个,也是唯一一次从未分离的十年。
他记起了萧黎——
[我带你回家。]
那个对他百般伤害,也同样被他伤害地遍体鳞伤,千疮百孔的人,最后终于将他带回了家。
他记得那个人永远都以最为强悍的身姿无法动摇地映入视线深处;他记得在那个山洞里密密麻麻的染着萧黎的血刻着的他的名字;他记得在那场最后的爆炸里,他望着他的身体一寸一寸消失时颤抖僵硬的背影;他记得萧黎再喧嚣的轰炸声中转过头来,泪水从那双空洞漆黑的眼眸中无声无息落下;他记得他终于见到了萧黎为他创造的新世界,即便如此陌生却依旧对他温柔以待。
萧阑无法抑制住内心的疼痛,眼泪在此刻汹涌而出。
许多过去的回忆纷至沓来,可是又在他的脑海里纷纷破碎散落了。
伴随着,他已经被撕裂的灵魂。
萧阑想拼命大叫,他想放声大哭。
他觉得自己的内里已经熬得都烂透了,可是喉咙里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他记起了那个人对他说的最后的话——
[萧阑。]
[我等你,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