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好似回到了四年前一般,站在月下的楚凌,倾身前来的萧阑。
萧阑慢慢缓过神来,游离开视线似是不敢再看,却见那石桌之上有一盏花灯。
那花灯手工精致至极,竟是用木镂空雕刻而成,莲花为形。瓣瓣花瓣,每片木花瓣又被墨色的线条勾勒寸寸生莲。只是一眼,萧阑便可以完全认定这必然是楚凌的手艺。
“你可还记得,四年前生辰花灯上你写了什么。”
楚凌顺着萧阑的目光望去,声音凉薄在这清冷月色下碎开。
“不记得。”萧阑抬眼看向楚凌,自然记得。
楚凌走向了莲花灯旁,点了灯座的烛芯,那澄金的光瞬间亮起,却又好似在楚凌漆黑寂静的眼眸里冉冉燃起。他伸手转了转那莲花灯,只见在那灯座的另一侧的两瓣花瓣上竟然镂空雕刻八字。
“年年今日,岁岁今朝。”楚凌看着那字读了出来。
萧阑的心不由自主地颤动着,不知是心慌,还是心动。
天上地下,仿佛一世界的明与暗都集中在眼前的一双手一盏花灯之中。
楚凌未去看萧阑的神色,只是转身去湖旁放那莲花灯。
湖碎星光,萧阑见着那精美绝伦的莲花灯在上远去,那八字在那光晕里却是入眼清晰。但最后,那莲花灯却自燃起来,湖泊之上如同隐匿在黑暗中绚烂至极的火色一般。
萧阑见那火光渐渐熄灭,却恍若在自己的心湖里燃烧起来。
“坐吧。”楚凌转身走来。
萧阑只见那桌上有一酒壶和两酒盅。
“喝些酒可以暖体。”楚凌坐下,为萧阑斟酒。
萧阑也随之坐下,他却是不懂楚凌究竟想要做什么。他伸手去拿酒盅,一口饮下,有种温热的浓厚的香气在口中蔓延开来,淡淡的酒味和米香味充溢在鼻息。果真是好酒,他觉得肺腑之下似乎暖了起来,让自己冰冷的身体都温热得有些熏熏然。
“何时去赴你的生辰宴?”又饮了几杯之后,萧阑终于忍不住发问。
“这里便是。”楚凌淡然回道。
萧阑不由怔住,你那奢华铺张空无虚座的生辰宴呢?那江淮一绝的排舞和绝妙的琴曲双全呢?那足以踩破门槛的江湖高手和名门望族又在哪?
这里不过才两人,一壶酒,和一轮缺月。
“你今日怎么没有差人送长寿面来。”楚凌又为萧阑斟酒一杯,未在意萧阑的震惊与不解。
萧阑一愣,他之前每年楚凌生辰,便就算是意思一下做碗面给楚凌。他今日得知要赴楚凌的生辰宴,哪有这个心思去做面。更何况他知楚凌恨他,而且明面上来说当初楚凌被下毒的事终究也有他的原因,所以他只是差人送去算是尽个心意,并未想过楚凌真的会吃。
“你倒不怕有毒?”萧阑问道。
“你怎的不怕这酒里有毒?”楚凌反问。
萧阑望着那酒盅里透明的酒液不由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楚凌不言,萧阑也不语,看着楚凌斟酒,思绪混乱的萧阑也便一杯杯喝着。
他与他四年未见,即便如今坐在一处,也始终好似隔着一扇看不清的纸窗一般。
多杯下肚之后,萧阑已是醉了,常年惨白无色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萧阑的眼神有些迷醉,他已不再喝酒,反倒却只是抬眼痴痴地望着楚凌。
这酒也谓世间奇酒,单名为醉。
醉生梦死,让人迷醉恍惚间无力反抗地诉出真实,无法掩藏。
“楚涯。”楚凌直至此时才终于开口。
萧阑过了许久,才好似缓缓意识到眼前的人是在叫自己,然后轻轻点头。
他微蹙眉去看楚凌的眉眼,似是才认出是他,“楚凌?”
“是我。”楚凌点头。
楚凌是我两字出口之后,萧阑蹙眉脱口而出。
“你四年不见我,昨日倒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出头来找我。”
楚凌也不由得愣了愣,未曾想到萧阑竟是第一句话便是说这个。
“那毒不是我下的,是那个女人下的。”萧阑很认真地盯着楚凌说着。
“我知道。”楚凌点头。
萧阑微眯眼去看楚凌神情,他本就迷醉此时见那楚凌面目都有些迷糊不清。
“你前日唤我小崽子。”楚凌看着萧阑此时眯眼迷糊的神色,黑眸里却是柔和下来。
“我。”萧阑瞬间双目圆瞪,有几分心虚,声音微低,“我也才第一次这般叫你哪想便让你知道。我比你年长,再者四年前你也才不过十五,比我还矮一头,我见你不是小崽子又是什么。”
楚凌听了却是勾唇笑了起来。
见楚凌笑了,萧阑不由得恍若是入了迷般,他会神地注视着楚凌的脸。而后却是突然拽住了楚凌的宽袖,楚凌的身体一僵,然后直直望进了萧阑被月色柔和了的双眼。
“楚凌你不要恨我,我心里难受。”
萧阑的话语很轻,缥缈得似乎刚出口便碎在凉风里,但却字字烙入楚凌心口。
楚凌的黑瞳骤然颤抖着,他从未想过这个人竟然会在自己面前说出这般话来。或者说,也许无了这杯酒,这人便永远都只会将这般心思掩藏心底,闭口不言。
“你四年前与我说,要助我得门主之位可是真心。”楚凌默了一会儿才出声。
“自然真心。”
“若我到时日对你刀剑相向呢。”楚涯低垂着眼去看萧阑抓住自己袖袍的手。
“那便受着。”萧阑轻描淡写地说着,似是毫无迟疑。
楚凌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头去看萧阑。
清冷的月色落在萧阑的脸上,让其苍白的肤色近透明,眉眼流转自有一番脱尘绝俗之色。
楚凌觉得有一些阴郁的血液缓缓流过心脏。
他突然记起了初见的时刻,这人说的话——
[到时日你若得了这门主之位,我自有去处,你我不再相见。]
直到此时,楚凌似是终于明白了,这个不再相见四个字也许别有深意。
“为何,到底为何?”楚凌紧抿着唇,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他怒极楚涯,厌极楚涯,恨极楚涯,他素来冷血无情,即便是将那楚涯千刀万剐,楚凌也只当是理所当然之事。但若是加上萧阑二字,楚凌便却又无从下手。
“我喜欢你。”
楚凌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萧阑。
那恨他入骨,亦是他恨之入骨的楚涯,竟说喜欢。
这壶名为醉的酒已经彻底超出了楚凌的估量。纵使楚凌的内心有再多的黑暗和血腥,荆棘和尸体,在此刻似乎都被汹涌而又澄净的清水完全湮没。只余留下一片碧色荡漾,沉淀在心底,而后漾漾洒洒地映照着眼前的人的面容,恍若要完全沉沦进去。
萧阑已经完全无了意识,恍若只是依靠本能一般,浅浅目光一直注视着楚凌。
当他口中说出喜欢的这一刻,眼前这人在他的心中兴许便早已经远远超出了喜欢的程度了。
不管是何墨也好,亚尔曼也好,甚至是楚凌也好,他们都从未对萧阑说过喜欢,但是萧阑知道的。他不是傻子,自然看出他们对自己的心意,但萧阑却一直装傻不知,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而萧阑更知道的是,在他的心中,已经完全可以说出我喜欢你这句话,但他绝不可说出这句话。不说出可以代表他不喜欢,甚至是自欺欺人地假装当做自己没发现。
他并非这世界之人,而眼前之人却存在于每个世界。萧阑不知道他的灵魂会带往何处,他最多也只不过十年时间,横亘在他与楚凌面前的是那沉重无果的人生与短暂至极的时间。
所以,他不能喜欢。
这句话一旦说出口,就代表萧阑真的万劫不复了。
但此时的萧阑却什么都想不到,他的眼神很纯粹。那样的目光看着楚凌,仿佛将楚凌完整而又柔和地装入了自己坐落在心尖之上的一方净土里。
皎洁的月光在萧阑的眼里氤氲曲折,平静而又柔和,仿佛连时间也就此停滞。
楚凌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涩,在此时却是心下茫然。
萧阑站了起来,他走到了楚凌身侧,伸出了手。宽大的袖子滑下露出了骨节分明的手,他的手指触上楚凌的发梢,而后抚上楚凌的脸,浅浅眸光柔软地注视着楚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冰凉的皮肤,凌厉的眉骨,如山的鼻梁,萧阑的指尖细细地抚着楚凌脸上精致的起伏,仿佛他触碰的不是男子的样貌,而是他在这么多年里暗自沉淀,却又渐渐发酵绵延已久的情感。
萧阑抚摸着楚凌的唇线,然后缓缓俯下身。
看着萧阑的脸缓缓靠近,楚凌觉得自己身体中的血流静止一般,但是他却并未拒绝。他此时坐在这里,看着萧阑,那个牵引着他种种情感的人恍若终于从高处坠落下来,落在他的怀中。
当萧阑微凉的唇覆上的那一刻,楚凌觉得自己体内的血骤然炙热地翻腾涌起。
这个吻很轻,就如同萧阑一般,总是凉薄得好似什么都并不在意,却又深刻在楚凌心里。
萧阑的唇缓缓离开,楚凌突然猛地拽住了萧阑的手腕,“你到底是谁。”
“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萧阑怔了怔,迷醉的眼里有些熏然,又有几分孩子气。
“我是萧阑。”<!--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