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白陆听出他话中怨气,理了理袍袖,不动声色道:“殿下何出此言?”
“你我之间还打什么哑谜?”太子没有耐性和他绕弯子,直截了当道,“父皇驾崩已有半月,虽是遮掩住了,但纸里包不住火,我看朝臣们已经起了疑心。”
温白陆笑了一声,不置一辞。
他当然清楚,众臣摄于自己的雷霆手段,不敢当面违逆,但私底下早对太子心生不满,讥笑他是个才能平庸的草包,难当大任。
近日,岭南与江东各地皆有义军起事,占领城池要塞,以清君侧为名屯兵积粮,气候渐成。
趁此机会,前朝各党派也动作频频,暗中谋划着迎回德才兼备的旁系王侯,取太子而代之。可在具体人选上,众人又各执一词,分庭抗礼。
太子烦躁地踱了几步,突然道:“不行,不能再等了,本宫须得即刻登基,以免夜长梦多。”
他想了一想,又道:“传国玉玺既然找不回,索性就不要找了。把知情的人灭口,总比活捉拷问容易得多。”
温白陆点头道:“不错,只要没人能得到,传国玉玺也就没有用处了。事成之后,只需栽在卢渊身上,说是他勾结宋妃偷去的,下落不明,来个死无对证。”
“也只能如此。”太子叹了口气,有些恼恨道,“新皇登基却无传国玉玺,难免遭人耻笑。也罢,事急从权,顾不得这许多了,后天就是黄道吉日,不如……”
“殿下这般心急,连前来联姻的鲁国公主也不等了?”温白陆不待他说完,冷冷地插了一句。
“这……”太子大震,神色有些尴尬,哑然半晌方道,“正想把这喜事告诉你,不想九千岁消息灵通,早知道了。”
“喜事?”温白陆眯了眯眼,厚厚脂粉也遮不住一脸怒容,“殿下是说为了请敌国公主入楚为后,答应把五座城池献给鲁国的喜事吗?”
太子陡然色变,斥道:“温白陆,你是什么身份,敢同本宫这么说话!”
温白陆用香帕抵着嘴,哈哈大笑。
“我是什么身份,太子殿下不是最清楚的吗?若非忌惮我,您又怎会纡尊降贵,对我这个阉人礼让三分?”
“阉人”两字被刻意念出,太子蓦然一怔。
他这才想起,皇帝驾崩那日,他一时得意忘形,曾背地里痛骂温白陆平日气焰嚣张,目中无人,并以阉人谓之。如今看来,竟是被他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告了密!
太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张口结舌,好不精彩。温白陆却当做没看到般,咄咄相逼。
“殿下怕登基时没有玉玺,落人话柄,难道就不怕割地联姻之事传扬出去,更会令楚国蒙羞,遭到天下人的耻笑吗?”
他从案上取来一份战报,随手扔在太子身上,道:“上月传来捷报,孙元帅好不容易拿回两城,我已颁令嘉奖,犒赏三军。殿下倒是好大手笔,一张嘴就是五城,边关将士若知晓了,怎不寒心?”
“够了!”太子忍无可忍,不禁火冒三丈道,“若非打了这两场胜仗,鲁国怎会轻易答应和谈?不趁机结盟,你当日后还有这种机会吗?”
温白陆哼笑道:“这种被羞辱的机会,不要也罢。”
太子像不认识他似的,睁大双眼打量几回,忽而也笑了笑,讥讽道:“你又比我好到哪去?要不是你玩弄权术,祸乱朝纲,局势何至于此?你现在同本宫讲忠君爱国?笑话!”
温白陆浑身一震,竟说不出话来反驳。
太子便又道:“我只不过是想借助一点鲁国的势力,让朝臣听命与我,有什么错?难道让那些老家伙们另立一个所谓的‘明君’,继续鸡蛋碰石头,被鲁国人踏平都城就是对了?”
温白陆也毫不相让,道:“楚国再如何乱,那都是关起门来自家的事,殿下引狼入室,想再赶走这些鲁国蛮夷就难了!”
太子气得哆嗦,连说三个好字,指着温白陆道:“反正送亲的队伍已经快到六横城了,九千岁要是有本事,就把他们打发回去吧。我倒想看看,鲁皇会不会一怒之下发兵上雍!”
太子说罢,将那封战报拍在案前,挥袖而去。温白陆僵立良久,力气一卸,终于跌坐进椅子里。
稍晚时候,修明宫的总管太监照例过来,向他禀报卢泓今日的起居情况。
“什么,疯了?”温白陆皱眉问,“是真疯了,还是装疯卖傻?”
总管太监伏在地上答道:“今早锁他去草场喂马,看神色就有些不对,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奴婢疑心有诈,故意喊他去薅马尾,不想他真去了,当场被踢折了腿。依奴婢看,多半是真疯了。”
这几日,温白陆事情繁多,无心去管卢泓,便叫人押着他,在宫中充作低下杂役,喂马洒扫,不一而足。
没想到终归是金枝玉叶,才吃了些苦头,受了些委屈,人便疯傻了。
温白陆脑海里尽盘旋着太子方才说的话,一时心绪烦闷,也懒得亲自查证,抬了抬手,便叫总管太监下去。
殿中只剩他一人,安静异常。
青砖铺着月辉,镂纹上星星点点,如镶碎银。两道宫灯照进殿内,将人影拖长。
温白陆独自立了片刻,去内室洗了脸,褪去过分浮华的滚金紫袍,扳指珠宝一类俱都取下,摆放在木盘里。
桌上昏黄的铜镜中,便映出一张干净俊美,带有三分书卷气的年轻面孔。
温白陆望着镜中那张脸,良久,嘲讽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