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佳音既尴尬又难堪地坐在那里,仿佛进这家西点屋就是让她来这里坐牢。结果我没有吃到一口蛋糕,全部以这种叫人害臊的方式喂给了佳音。她始终坐立难安,明明吃蛋糕是这样一件幸福的事,对她来说却像是受刑似的。
吃完蛋糕,佳音二话不说就冲出了西点屋,我从没见过她跑那么快的样子。她跑到西点屋外面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这才重新活过来了的样子。
“怎么样,还冒冷汗吗?”
我想伸手撩开头发去看看她额头是不是还有冒汗,可佳音一下就躲开了。
“没有。”她说,“我很热,我要去吹吹风。”
她的脸好像很红。
我们来到西点屋附近的一个公园,在喷泉旁坐了十来分钟。因为空旷的关系,公园里要比室内冷很多,大概正适合想要吹吹风的佳音。
“有点冷啊。”过了一会儿,我说。
因为在西点屋什么都没吃,我的胃似乎在默默发出抗议。以平时来说就算一整天不吃东西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毕竟我还是个临时请假的病人,此时此刻好像有点无奈地力不从心。
听到我随口说的这么一句后,佳音就立即开始脱她的外套。我一愣,连忙阻止她:“啊、不用了,只是随便说说……”
佳音还是坚持脱她那件连帽衫给我。
“不要脱了,拜托。”我只能无奈地笑,“真是,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太丢脸了……明明我才是男生啊。”
如果那句话是由佳音而不是由我来说,我就可以很帅气地把外套脱下来给她了,这样颠倒过来的场景实在令人尴尬。
不仅令人尴尬,还令人感到苦涩。作为男生的我,理应保护佳音的我,有时却不得不反过来被身为女孩的她保护。
一转眼,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一天的假期所剩无几。我望着公园四周稀稀落落的人们,不禁陷入思考。
“礼物……”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佳音忽然开口说,“我们还没送生日礼物。”
“啊,是呢。”我叹了口气说,“对不起,在医院没法弄到什么像样的礼物,所以我没有准备。”
“我也……”她垂下脑袋。
对一直在与病痛和经济拮据做斗争的我们一家来说,没有谁真正有精力在这种时候去准备礼物或是筹划怎样庆祝生日,光是操心我一个人,大家就已经精疲力竭了。但更重要的是,在去年生日时我没能从佳音那里收到礼物,那是一段不太愉快的回忆,就算拿到现在来说也依然是不愿提及的事。
“嗯……有了。”我边看着周围的人,边想到一个主意,“作为生日礼物,不管那边的人做什么动作,我都模仿给你看。”
“模仿?”佳音不怎么理解我的话。
“一般来说我是不做这种事的……”我站起身来,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把手指向一个正在画风景写生的人,“看好了,我来模仿他。”
不远处正在画画的男人手里拖着颜料盘,于是我也假装抬起手,对着空气一阵乱涂乱抹。男人不时弯下腰去往地上的颜料罐里取颜料,我也跟着他一起弯腰,往根本不存在的颜料罐里胡捣几下。
佳音眯着眼睛看我。
“这没有难度……我也能做。”她说。
“好吧,那换个有难度的。”我说。然后我看到了一个提着录音机准备在这里跳街舞的少年。
这已经不仅仅是有难度了。我从没跳过街舞,所以只能远远地跟着那个少年乱甩手臂,乱踢腿。为了让舞蹈不要太难看,我减小了动作幅度,结果我看起来就像是在路边跳奇怪健身操的老人家一样,尽是在扭脖子抖腿。
佳音终于觉得好笑了,她先是低下头,然后我才发现她这么做是想掩饰自己的笑声。
“满足了吗?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做了一通奇怪的健身操后,我停下来说,“接下来就该你给我礼物了。”
“那……我也来模仿吧。”说着佳音也站起来。
我有点意外。
“你也要模仿?真狡猾啊……就这样窃取我的礼物创意。”我笑着说。
佳音左看右看了一通。
“模仿那边的人好了。”
喷泉的另一侧站着两个女生,年纪似乎比我们大些,可能是高中生。两个人正在为不知是什么事而争吵,吵得面红耳赤,互相朝对方吼叫着。
“那是两个人,你要怎么模仿?”我问佳音。
“请你帮个忙。”她走向我,然后学着另一边的女生生气地跺脚,“我们一起模仿就好了。”
我生平没有模仿过女生,所以这实在很好笑。我也不知道佳音原来是可以放开拘束的,她学那两个女生的样子,又是乱挥手臂又是狠狠跺脚,她还学其中一个女生把自己的头发弄得乱糟糟,像个气疯的傻子一样骂骂咧咧。
很快我们就学不下去了,因为多数时候都在看着彼此的摸样发笑。另一侧的女生们已经升级到了要动手的阶段,一个女生上前揪了另一个女生的头发,那个女生推开她,接着又冲上去用拳头捶她,我们一边笑一边依葫芦画瓢地重演着这一切,简直演变成了滑稽的闹剧。
“你这个傻瓜,笨蛋,没有良心的!……呃……”
本来我们玩得很愉快,还不知道那两个女生要什么时候才收手。可就在模仿她们打闹的途中,眼前突然出现了让我和佳音都瞬间静止的画面——两个女生搂在了一起,她们突然接吻了。
就这样,我和佳音的动作定格在了她们接吻前的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佳音还在用她的拳头假装捶我,明明是女生之间的吵架,怎么会突然演变成这么不可思议的一幕呢?——我和佳音都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感到无比吃惊。
佳音放下了她的拳头,朝我尴尬地笑。我也收回了动作,朝她尴尬地笑。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尴尬的时候了,因为我们绝不可能继续模仿那两个女生的行为。我们只能尴尬地对笑。
一通打闹之后,原本变凉的身体已经热乎了起来,原本美丽的夕阳也变为了沉沉的夜幕。
“生日快乐。”我对佳音说。
“生日快乐。”她回答。
她又变回了沉默寡言的佳音,我也变回了该躺在病床上的幸村。我们都意识到,短暂的假期就在那尴尬的一幕发生后结束了。
我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准确来说,是回医院的路上。我完全可以一个人回医院,但佳音说她必须把我送回去。和她要脱外套给我穿的时候一样,佳音又变成了我的保护者。但现在我不想拒绝她,因为能和她再多待一会儿就是好事。
我记得回医院最近的那条路,但我们没有走那条路。我和佳音走在一条似乎会绕路的街道上,她没有提出疑问,我想佳音或许不记得最近的路,也或许,她和我一样愿意绕点路回去。
我们走过的是一条不熟悉的街道,街道上熙熙攘攘,左右都是刺眼闪烁的霓虹灯,路上行走的多半是喝得醉醺醺的中年上班族,还有穿着奇怪服装四处发传单的女性。
我大约意识到了这是一条不该在夜晚路过的街道,路边时不时有怪异的目光向我和佳音投来。想着只要视而不见就好,我和佳音继续走下去,直至来到一片到处都开着情人旅馆的地方。
“……好像不小心走到奇怪的地方来了。”
我停下脚步,对佳音说。
她抬头看着眼前纷繁缭乱的霓虹灯,瞳孔中映出霓虹灯一闪一闪的光芒。她就这样保持了这个姿势很久,一直没有说话。
“很晚了,回家吧。”我说道。
我不能说我清楚知道佳音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我知道我们同样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令我们沉默,它也只能令所有人沉默。
一天的假期已经过去,就像所有开心的时光总会画上句号一样。15岁的我们又将回到属于各自的现实中去,而下一个15岁也许再没来临的可能。
“等下一次生日的时候……我们去乡下看奶奶吧。我每次生日的时候,奶奶都不在身边。”
“嗯……好。”
就这样,我和佳音离开了那个不属于我们的地方。离开了那个不属于我们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