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看着恩奇都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只有偶尔才能清醒地对话。他看着恩奇都亮了一些的眼睛,将自己犹豫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可我不应该这样的,因为谁都会死的。”
温柔的手拍着他的头。
“您并没有悲伤的必要。我只是兵器罢了。”他下意识地用了敬语称呼眼前这个不大也不小了的孩子:“我被制造出来……”
“可我觉得母亲并不这样想。为什么明明活着却要将自己定义成死物,无论是母亲,我还是父亲,都没有这样想过。”
小王子口气一下子强硬了起来:“请不要这么想自己。”
恩奇都勾勾嘴角。
“那么对您来说,我是怎样的存在呢?”
“如果可以的话……哥哥吧?”小王子说:“总觉得恩奇都是我的兄长的话,我一定能占到不少便宜。”
恩奇都笑了起来,随即剧烈地咳嗽。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建议……呢。”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到小王子觉得困了,就蹭到了恩奇都的身边。
“我觉得我明天早上应该能猜到,母亲当年为什么会希望死去了。”
他拽拽恩奇都的袖口:“起来我就告诉你。”
恩奇都有点苦恼,但还是答应了他。
“既然这样,就简直不得不必须活到明天早上了呢。”
结果说是这么说,早上起来的小王子睁开眼,没见到任何一个人。
身旁的榻上,只有一堆棕灰色的扬沙。
“……”
他看着那堆沙土,有些喘不上气,可随后让他更喘不上气的事情出现了。
“殿下。”
他父亲的侍卫长,名叫比尔胡图拉的人站在宫殿的门口,向他半跪:“王的命令,从今天开始直到王回归,乌鲁克就交给您了。”
令人发指。
乌尔努加尔板着脸,学着他记忆中父亲的样子想要冷峻地处理掉眼前那复杂纷繁的公务。连同水渠的修缮与管理,包括西边引水的计划,还有与邻国的通商和往来,都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小王子手忙脚乱,但还是在他人的帮助下处理掉了一个又一个的难题。
怎么说呢……
“我现在理解父亲为什么总拉长着脸了。”
小王子对侍卫长吐槽:“一想到那堆泥板,我就想放火烧东西。”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任性的话,侍卫长大笑着,说起了王之前的事。
“王当年若是心情不佳,一定会去找雪莱大人。”
小王子神经紧绷地看着侍卫长,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突然间,小王子眼前一黑,再次恢复视力的时候只觉得侍卫长忽然间变得巨大,以前自己只到他的腰,可现在……
等等。
小王子看着同样变大了的桌椅。
不得不承认的是,现在只有他变小的可能。
王宫旋即戒严,已经变成蛇的小王子还不适应自己的状态,扑腾了好久才歪歪扭扭地立起来,随后又啪叽地倒在被子上。
……
这种感觉不好。
虽然说在之前伊南娜也曾经讲过他小时候是蛇的事,但没有记忆也完全不熟悉那个模式,小王子对现如今自控能力为零的自己深感不快。
是的,不快。
在体力消耗得差不多得时候,小王子倒在柔软的床榻上,盯着木头的地板发呆。他恍恍惚惚地进入梦境,之后又半梦半醒,就在这样的状态中发现自己也即将死去的事实。
都是要死的,长短而已。
他老气横秋地安慰自己。
而且反正自己……也不被需要。
毕竟只是见证了糟糕的结果的产物而已。
所以死就……
“张嘴。”
小王子迷迷糊糊地张了嘴,然后被粗鲁地塞进了什么味道奇怪的东西。
“吞下去。”
不要。
小王子下意识地向外吐,可惜抵抗不能上腭下颌被合上而味道奇怪的东西挣扎了一就滑进了喉咙里。很差劲的感觉一直环绕在小王子脑海中,而昏昏沉沉地倒在榻上睡过去,再次醒来已经是不知道几天后的天亮。
“殿下。”
侍卫长大叔像是松了口气一样:“您醒了。”
小王子嗓子难受得厉害,灌了一大口水。
“我前一阵子是不是快死了?”
“您已经痊愈了,恭喜殿下。”大叔说:“王在等您。”
……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小王子带着一身汗后还没来得及清洁的身体去了王的宫殿,在那里见到了可以算是久违了的父亲。王持着盛满美酒的酒杯,独自一人在阳光下出神。
空气中都写满了“本王孤家寡人”的字样。
不想过去。
小王子掉头想跑,念头刚打出来酒杯蛇瞳定在了原地。
“过来。”王晃了晃酒杯:“坐下。”
小王子挑了王座旁最远的地方,规规矩矩地坐下,接着被拎了起来。
“看这邋遢脏乱的样子,竟然也称得上是乌鲁克的王嗣了。”王哼了一声:“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父亲你把自己说进去了。
小王子眼皮跳了一下,拽着他领子的手一松,小王子直接掉在了王的怀抱之中。
怀里的小朋友僵成一块,王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
“你还小的时候,本王带你去过议院。”
“……啊?”
“本王要告诉那群脑袋围着王位打转的家伙,本王的继承人轮不到他们置喙。一群蝇营狗苟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金发的男人很随意地说着那些事:“本王本以为你会吓得大哭,不过整场下来那么多人盯着你看,你倒是都当看不到一样玩自己,让本王有点出乎意料。”
小王子炸了眨眼。
“不过那也是当然的,你是本王的儿子。若是因为些虫螽的鸣叫而退却,你已经被本王喂狮子了。”
……母亲带我走。
小王子对未见过面的母亲这么祈愿着。
“不过你小时候还敢于对本王拳打脚踢,现在就像是看到狮子的羊羔。”
“……现在还敢拳打脚踢才不对吧。”
王顿了顿,轻笑了一声。
“这次本王不在,乌鲁克你做得勉强看得过眼。”
哦。
小王子鸵鸟状看着地板。
“你也长大了。”
银头毛的小鬼抬起头,歪歪脑袋。
“那我可以喝这个吗,父亲。”
他指着王手中金灿灿的酒杯,金发男人眼皮跳了一下,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半杯。”
“一杯。”
吉尔伽美什向后靠了靠,抬了抬眉毛。小王子于是低下头:“我明白了,半杯。”
果然半杯也不行。
王扶着额头,无视满脸通红正在地上来回打滚的小王子。银头毛小鬼正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欢乐地用身上金贵的布料擦地。
“……呵。”
王挥退了前来想要帮忙的奴隶,兴趣盎然地看着自己的继承人满地打滚。平时总喜欢冷着一张脸的小鬼现在就如同土堆里打滚小杂……
还算得上是可爱。
金发男人正这么想着,忽然裤腿一沉——乌鲁克的王子殿下正拽着他父亲的裤脚向外拉,随后抬头见到对方脸色不佳,讪讪松开了手。
“……果然父亲还是不喜欢我。”
小王子背过去坐下,留下一个极其萧索的背影。
他本来等着父亲出个声起码否认一下结果竟然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母亲带我走。
“持宠而娇的小鬼。”
小王子抱住膝盖,头扭到一边。
完全不觉得。
“本王自幼统治乌鲁克,迄今已逾数十年,只有一个王嗣。”
小王子的眼睛眨了眨。
“为这个王嗣能够降生,在他出壳前的数年,本王不得不对谄媚于伊南娜那个女人。”金发男人的语气变得不好起来:“对她有求必应,还要忍受自己的侍卫队长献出男色。”
……诶……
小王子脑子里闪现出侍卫长大叔的脸,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太好。他偷偷回头看了眼,本以为会被发现,可王依旧做在王座上,散漫地摇着酒杯。馥郁的葡萄香气漫在室内,小王子吸了吸鼻子。
“父亲。”
因为饮酒过量(其实只有半杯)而发音都有点黏糊糊的小王子蹭了过去,靠在王座边。过了一会儿,小朋友扭扭捏捏的声音传了上来。
“父亲……去哪里了。”
“去找了样东西。”
“嗯?”小王子的眼睛闪着光,一副很想知道的样子:“很稀奇吗?需要父亲亲自去找?”
王斜眼看了小王子一眼,装作没看到,继续饮自己杯中的琼浆。
小王子拉下脸,抱着王的裤脚使劲拽。
“放开。”
“不放qaq”
王亲自动手将小王子拎了起来,四处打量着丢到哪里好,最后还是轻轻丢了回去:“不死药而已。”
小王子一个激灵,总觉得哪里不对。他陡然想起了不清楚的记忆中清楚的味道奇怪的东西,不太确认地看向夕阳下的王。
“……父亲。”小王子问:“不死药不是很贵重吗。”
“只要本王愿意,哪怕将宝物扔给豺狗也未尝不可。”
“……结果是喂蛇真是太抱歉了啊父亲。”
“无妨,”王的手臂垂下,揉了揉小王子的头发:“本王习惯了,对蛇这种生物,肯定是要栽一下的。”
话题到那里,忽然间就沉默了起来。没有其他人来打扰的空气有些尴尬,小王子靠在有点凉的王座旁,心里想着坐起来肯定不舒服。
“的确不怎样。”
“诶?”
小王子随即发现,哦他把想的东西都说出去了:“那父亲为什么一直继续着呢。”
“哦?你倒是说说看,除了本王,还有谁能将乌鲁克建设成如今繁华兴盛的样子?”王将小王子再次拎了起来,让他面向着王宫外的景色——那里的远处有着数不清的密集的人和建筑,各色的衣袍将街道点缀得异常迷眼。小王子仿佛能听到络绎不绝的驼铃,还有隐隐约约的随风传来的市集的叫卖声。
的确是这样的,没有人能够比这个人将乌鲁克带向更强。
“那……母亲呢。”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向王讯问这个问题:“她是个怎样的人。”
落日最后一抹余晖亲吻着端坐于王座上的男人,暗金色的光让他原本过于摄人的眼眸变得柔软温和。王饮尽了杯中的残酒,丢到一边。
“你和你母亲很像。”
比如这一头看起来就让人讨厌的银发也好,还有这双总是完全不装着事情的眼睛也好,抑或是连碰一点酒就开始精神失常的废物属性也好。
“像得不止一点。”
坐在父亲膝上的小鬼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可是一定要说他带着恶意却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一句话中夹杂着太多情绪的男人手掌柔软了小王子软软的毛。
“她是个合格的女神。”
无论何时,哪怕是在冬眠都依旧将这所城邦纳入到了保护范围之内,保佑着这里的万物的有序和循环。
“如果一定要挑毛病的话,就是她太心软了。”
小王子歪了下脑袋:“嗯?”
“她很重视乌鲁克,连带着这里的人。但实际上,让她选择死去的也是他们。”
王低下头:“而正是因为重视,才让她有了可以被掐住的死穴。”
王想起了年幼时父亲曾经告诉他的话。
他城邦的人们看起来辛劳但又是懒惰的,如果不用鞭子和武器驱使他们劳作,那么乌鲁克的秋天就不会有丰收。他治下的人民又是虔诚而虚伪的,因为他们在伊南娜离开时祈祷着伊南娜的回归,又在新神降临后并无多日就改旗易帜,供奉起了她神。
“等你统治这里时,这是你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赤色眸子的迷茫有些简单,不久后迅速地犀利起来。小王子的脸色渐渐沉下去,随即浮在眼睛上的是一层不可捉摸的锐光。
太阳最终没入了地平线之下,夜晚的幕墙被慢慢浸染,成就了星河闪烁的图画。
沙漠中有风吹过,遮住了骆驼的蹄印。
就如同没什么曾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