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袖一听这句话就有些不乐意,“哪儿能每个孩子都跟霭哥儿小时候一样胖呢?这个又不是胎里带出来的,只是除夕太懒,吃了睡睡了吃,乖巧倒是乖巧,就是……”
“就是太懒了些。”
张廷玉不紧不慢地接了一句。
孩子们都还不很大,有了养着霭哥儿的经验,现在带着孩子也不觉得很累。
阿德在外头说巡抚周大人来访,张廷玉就很自然地将孩子给放下了,道:“我去外头看看。”
“眼看着要到日中,留他下来吃顿饭吧。现在四爷跟十三爷都打马回京准备交差了,周道新这边也没什么大事,总归有什么差错也落不到他的头上去……你们毕竟还是多年故交。”
顾怀袖的意思,张廷玉明白,他亲亲她脸颊,便笑着出去了。
有人同时去厨房那边吩咐做事,张廷玉则顺着院墙这边走过去。
隔壁还是叶家,只是已经多年没有往来了,张英等人没了的时候,也没说有个什么表示。毕竟叶家的姑娘平白没了,现在还记恨着张家呢。眼看着叶家那边请来了风水先生,赈灾之后的几天,都在琢磨着怎么修院墙。
到底两家中间这一道墙已经老高了,人人都叫做“六尺墙”,代表着两家之间的恩怨。
可张廷玉没想到,今天刚从这里过,还想着怎么跟周道新说话,只听见隔墙一声大喊:“砸了!”
紧接着就是巨锤敲击墙面的声音,阿德简直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往上蹦了蹦:“隔壁的你们干什么!”
叶员外早已经老迈不已,身边站着个先生,拿了个罗盘正在算,说这面墙打了好,回头重修。
张廷玉就这么背着手一望,忽然之间有些无话可说。
叶家当时没了一个姑娘,后来叶家一位公子也因为落第而投河自尽,那一年张廷玉乡试也没中,可是他借此扳倒了当时的乡试主考官赵子芳。后来张廷玉高中状元,桐城这边得了消息也热闹了好一阵,叶员外一想到自己亡子,哪里能高兴?
现在张英吴氏去了没三年,竟然有人砸墙而过,张廷玉倒是哂笑,他们也不怕沾了晦气。
“叶员外,这是何意?”
叶员外冷笑了一声:“两家隔着墙久了,府挨着府,不知道的还以为跟你们张家多亲近,如今拆了重修,你们家的墙往后头退三尺出去!”
一口恶气在心头,叶员外这么多年都没有想明白,自家儿子怎么就那样平白去了,张家的儿子竟然就中了解元,又得了状元,后面还有个朝元!人比人真是气死个人,今天叶员外就是来找晦气的!
他看向了后面犹犹豫豫的工匠,只道:“还愣着干什么?砸!”
阿德一看这人还来了劲儿,上去就掳袖子:“嘿,你们这也太无礼了吧?咱们家都还挂着白,你们什么意思?!”
“修墙之事十万火急,风水先生算过了,碍不着你们家。”
叶员外可懒得理会阿德,说了一句就继续指着墙,让工匠砸。
眼看着阿德还要跟他理论,张廷玉却冷笑了一声:“让他们砸!”
眼不见心不烦,张廷玉那边还有周道新等着,不过就是一面墙,张家大宅大着,还怕少了那三尺地?
“二爷,这,这也——”
阿德就是难咽下这口气,好好的这叶家也是能找事,钦差贵人一走,立刻就上来找事了。只怕是最近见着张家里里外外进出不少人,知道现在张家人厉害,所以看着堵心了吧?
原本都是桐城望族,怎么就成了这样?
“二爷,咱们这三尺千万不能退!要是退了……”
“有什么不能退的?”
张廷玉步子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被砸了的墙,三尺而已。
“先父言,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一堵墙,再过几年风风雨雨去,你且看看还留下什么……让吧,让他三尺又何妨?”
说着,他人已经直接朝着前院厅中去了,阿德摸了摸自己的头,回头看了叶员外一眼,终于忍不住“呸”了一声,“让你是二爷大度!什么为老不尊的东西……”
屋里周道新听见动静,出于礼貌没出去看,不过看在张廷玉老神在在地进来了,才道:“我近来整理桐城的卷宗,处理王岩的事情,今日听了你家这墙的事,倒是想起一桩悬案来。”
“说的可是当年叶家姑娘?”
张廷玉倒是还记得,不过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了。
“如今你好歹也是一省巡抚,怎的还喜欢这些刑名之学?”
“唉,甭提了,我也想着我若只是个刑名师爷多好?”
周道新就好这一口,端看他当年在纳兰家宴席上所言所述,便知这人精通刑罚与查案。
张廷玉听他戏言,随口便建议道:“你可以向皇上请辞,我估摸着会有不少人同时来参劾你,巴不得把你从这个巡抚的位置上拉下来。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肥差,你自己倒还想着往外头推。”
“我这不是最近整理卷宗手痒了吗?整日里跟公文打交道也是累人。”
喝了一口茶,周道新舒了一大口气,放下茶盏又揉了揉自己额头。
“不过说起来,叶家姑娘的事情,你当年也有嫌疑……不对,是你夫人有。”
都说叶家姑娘芳华恋慕张廷玉不得,结果蹊跷死在自家角门外头,却是离奇不已。当时还传张家二少奶奶去叶家走过一遭,出来的时候叶家人几乎都指着她骂。若是按着办案的想法走,周道新头一个就该怀疑顾怀袖杀人。
不过,在瞧见张廷玉瞬间变脸的时候,周道新便连忙摆手道:“说句玩笑话,你怎的就当真了?”
“我昨日看见你夫人杀了三个人。”
张廷玉不紧不慢说了一句。
周道新背后汗毛都要竖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知道张廷玉这是以牙还牙,才一拍桌道:“睚眦必报,小人心性!”
张廷玉又从来都没说过自己是什么君子。
不过周道新难得来一趟,至交两个也有很久没有这样品名聊天,最近张廷玉的事情不少,现在才闲下来。他主动换了话题道:“王岩的事情,你打算怎么解决?”
“不过是小小一个县令,只把事情如实上报,毕竟关系到赈灾的事情,还要经由户部那边一起审过才有咨文下来。我如实写公文,保不保得住乌纱帽端看他自己的运气了。”
周道新说着,便打了个呵欠,姿势不雅至极。
“阿德,你家就没什么吃的吗?快点给你巡抚老爷端些上来,你家二爷老是苛待贵客。”
阿德心道几年不见,周道新这人脸皮又厚了一层,一看自家二爷的脸色,似乎也不反对,便叫人下去拿糕点了。
不曾想,就在这个水灾刚过不久的夏日午后,又一个噩耗传来了。
缠绵病榻已久的陈氏,在重病挣扎了一月余之后,终于还是结束痛苦,撒手西去了。
顾怀袖那个时候就在陈氏的屋里坐着,陈氏再没有像那天晚上一样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出来,顾怀袖也出于一种奇怪的忌讳或者说是敬畏,不曾再问起此事。不仅是因为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答案,更是因为那一种奇怪的对上苍的敬畏。
生命的渺小,伴着皇天后土的磅礴。
她坐在陈氏的病床前,轻轻地替她合上了眼,道一声:“大嫂一路走好。”
黄泉路上,兴许能见着张廷瓒。
一生一世一双人……
有的人,只是有缘有分,却没时间罢了。
听见后面的脚步声,顾怀袖便知道是家里人都进来了。
她平静至极,起身退后,一屋子家里人都来了,慧姐儿忽然大哭了起来,顾怀袖也只能看着。
她觉得,自己兴许永远也不会知道陈氏那一句话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