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五年,二月十八日,雨水。
民间有说法,雨水之后,天气转暖,降雨渐多。
袁州的雨水早就开始了,滴滴答答从屋檐上落下来,让人听的心烦。
郑晟站在床前,他这一个月攒下了几十贯钱,可他不知道要这些钱去做什么。彭莹玉和况天算是他的朋友吧,但弥勒教覆灭后,他总觉得心里空空的。
余人举着一把油纸伞进门,除了种痘,其余的病都是他去看。他们这个药铺生意越来越好,按照这个趋势下去,可能要雇几个新伙计。
“郑晟,”他轻轻的喊,他知道郑晟在烦什么。他虽然同情弥勒教,但没有造反的胆量,也没有造反的本事,反而不去想太多,“我今天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余人走到他身后,有些畏缩的说:“官府说三日后车裂周子旺。”
“车裂?”郑晟不是很明白这个新名词。
“就是,”余人吞了一口吐沫,“就是把人的四肢和脑袋绑在绑在车上往外撤,最后把人拉的四分五裂。”
郑晟脱口而出:“不就是五马分尸吗?”
“差不多吧,”余人神色暗淡,“官府会让城内的百姓去围观,说是震慑袁州的弥勒教徒,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后来我想即使我不说,你也会知道。”他声音很低,好像这一切是因为他的过错。
“是这样啊!”郑晟使劲揉脑袋上那一天天变长的乱发,他想破脑袋也找不出办法。
余人问:“你会去看吗?”
“会的,我会去!”
三天的时间过的很快,老祖宗总结出来的历法很准确,雨水之后,雨水不断。
阴天,天亮的晚。
郑晟在黑暗的清晨起床,穿上黑色的新衣,这是他前天特别定做的。余人听见动静,也跟着爬起床。
蒙蒙细雨阻碍不了城内百姓观看车裂弥勒教妖首的热情。车裂之刑,他们一辈子没看过,以后可能也没机会去看。
衙役们早早封锁了街道,雨水后气温没那么快升上来。春寒透过薄薄的衣衫,郑晟站在人群前列,他的个头和魁梧的身材让他得到一个好位置,余人在他身边垫着脚。
不知站立多少时候,“哐哐哐”远处传来锣声。
三个衙役敲锣开路,敲一阵喊一阵:“弥勒教妖人作乱,以佛祖之名,行阴邪之法。周子旺乃弥勒教贼首之一,妄称周王,形同谋逆,以车裂之刑,以警世人。”
郑晟把头上黑色的帽子往下压了压,“车裂”——这血腥的刑法在提醒他,这是几百年前的年代。
街道上越来越挤,南边再次传来锣声,有人兴奋的喊:“来了,来了。”
全副盔甲的骑兵开路,五个光着膀子的汉子驱赶着五头牛跟在后面,五头牛的中间拉着一个人。
袁州城的主街道很宽阔,五头牛摇摇摆摆的走过来。那个人的四肢和脑袋被绳子扯着,系在牛脖子上。
他从北城走到南城,最后才到四牌楼的前的行刑地。
牛群最后停在郑晟面前,头发蓬松的罩在周子旺的脑袋上,郑晟看不清楚他的脸。
坐在高台上王知府扔下令箭:“行刑!”
周子旺突然睁开眼睛,乱发从他的脸上向两边滑落,他在向四周看,他漫无目的扫视。最后,他看见郑晟了,视线与郑晟的相接那一刻,很快转到另一边。
他在笑,郑晟确定他是在朝自己笑。
“南人们,我要死了,”周子旺嘶哑的呼喊,“我看着你们,我看见了你们。你们都是南人啊,我们南人不是第四等人,无论在净土还是在地狱都不是,只有在这该死的大元朝,我们是第四等人。”
监斩的官兵惊慌失措,他们没想到沉默了五六天的周子旺会突然呼喊。
王知府从座位上站起来,惊恐的下令:“行刑,行刑,……堵住他的嘴巴,堵住他的嘴巴。”
官兵们不知道是该先行刑还是先堵住周子旺的嘴巴。
郑晟低着头,他的眼睛渐渐模糊。
“我要走了,但我还会回来。我知道,你们在看着我,不要惊惶与怯弱,不要让它们终占据你的身体。”
郑晟知道,周子旺是在对自己说话。
“行刑,行刑!”王知府暴跳如雷。
五根绳子骤然绷紧,周子旺的声音消息了,郑晟闭上眼睛,一滴雨落在他崭新的鞋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