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得那般架势,却弹成这鬼样!
难怪方才夸她一句她要心虚了。
姜雪宁还不知自己已被谢危盯上,只是觉得一双手不听使唤。上胭脂水粉的时候,稳稳当当,一落到琴弦上就失了准头,摸不着轻重。
想来其实不奇怪。
别的女儿家年纪小时都学了女红,唯独她在那年纪,还在乡野之间撒开脚丫子跑,河里摸鱼有她,上树捉蝉有她,拴着别人家的鸡鸭出去遛弯儿也有她……
从来没学过什么精细雅致东西。
对琴更没什么兴趣。
好听归好听,但也就是如此了。
哪里听得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这一双手,这一颗心,要她学琴,可不要了她小命?
姜雪宁是越弹越觉得自己的音和旁人不一样,心也就越虚,偶然间一抬头,谢危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她手一抖,差点没把琴弦挑断。
谢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没学过?”
姜雪宁觉着自己浑身都僵硬了,战战兢兢回:“先生不是说权当自己没学过,从头开始,重新来过吗?”
谢危眼皮又跳了跳。
姜雪宁于是觉得脖子后面冒寒气。
谢危忍了没发作,再看一眼她手底下压着的琴,只道:“你且坐着,别糟蹋这琴了。”
果然是看出琴的来历了!
姜雪宁心底顿时哀哀叫了一声,暗道自己早该想到的:姓谢的好琴成癖,燕临说寻张好琴去上学必能讨得他喜欢,却不知好琴并非人人能弹,若是人配不上琴只怕非但不能讨好了谢危,反惹他嫌恶。
如今便是她配不上琴啊。
谢危同她说这两句话虽是压低了声音,可奉宸殿就这么大点地方,旁人焉能听不见?
一时周遭练琴的声音都小了些。
众人微妙而异样的眼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姜雪宁听谢危叫她“且坐”,便不敢再伸手碰那琴了,又琢磨既是自己配不上琴,那换一张自己配得上的,也就不算糟蹋了吧?
于是期期艾艾道:“谢、谢先生……”
谢危见她乖乖不碰那琴了,脑袋里刚才绷起来的那根弦总算松下去两分,刚要转身走开,听见她声音,不由一停。
姜雪宁心提到嗓子眼儿,鼓起勇气道:“要不我换一张劣琴?”
“……”
谢危那沉沉的戒尺压在掌心里,修长的手指握得不由紧了那么两分,重看向她时,眼角都微微抽了一抽,目光也沉下来。
还当她是乖觉了。
没料着,半点不去想自己如何能配得上琴,反要换一张劣琴来配自己!
他冷了脸,只执了那戒尺,往殿门外一指,道:“你先出去。”
姜雪宁愣住了。
她顺着谢危所指的方向看去,脑袋里是轰的一声,完全一片空白。
人跟失了魂魄似的。
纵然是腹内有一万句困惑一万句不甘,可对着谢危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一时眼眶都红了,直到起了身从殿内走出去站在外头廊柱边上,她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又开罪了他,竟要被他罚出来站着,丢尽颜面。
便是上一世她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姜雪宁昨夜就没有睡好,忧心着勇毅侯府的事,今早跟着谢危学琴更是绷紧了神经,唯恐惹他生气,此刻站在廊下,真是越想越生气。
没了上一世的尤芳吟就罢了,为了勇毅侯府的事情用周寅之也罢了,重生回来还要被个谢危提溜在眼皮底下,可这一世她又没做什么真正的坏事。
凭什么待她如此严苛?
原本是三分的委屈,想着想着就成了十分。
姜雪宁也不知是哪个地方被戳着了,前世今生所有的愁苦都一股脑儿冒了出来,眼底一热,那眼泪珠子便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举袖擦了想忍。
可眼泪却是越擦越多,根本不听她使唤。
谢危说的原是“你先出去”,只打算先同其他人讲上几句交代她们练习,便出来单拎她说话。可谁料交代的话才说了没一半,就听见外头传来隐约的哽咽之声。
他转身向殿外一看,顿时一僵。
那颜色明媚的少女今日穿了一袭雪青的弹墨裙,身形纤细,立在廊下柱旁,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一面哭还一面擦眼泪,真叫人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只是当年回京路上遇袭,摔得满身是泥,似乎也没见她哭过……
谢危瞧着她,觉着有些遭罪,抬手轻轻一压自己的眉心,不由把声音放软了几分,道:“别哭了,进来吧。”
姜雪宁哽咽声顿时一停。
她觉着自己哭其实本跟谢危没什么关系,只是由着这么一桩小委屈勾出了更大的委屈罢了,心里只想着姓谢的铁石心肠,怕是要让自己在外头站上一个时辰。
谁料着他忽然叫自己进去?
惊讶之余,也生出几分猝不及防的错愕。
姜雪宁的神情变得古怪了几分。
心电急转间,脑海里面已迅速地掠过了一个念头:不是吧,谢危竟然吃这套?!
她有些不敢相信。
然而仔细回想回想,上一世她有在谢危面前哭过吗?
没有的。
一次也没有的。
姜雪宁心念一动,眼泪止住片刻后,竟重又哽咽。
当真是想哭就哭,说来就来。
只是这回是看着真,实则假了。
果不其然,谢危又露出些许头疼的神情来,对她道:“原也不是想罚你,回来坐下吧。”
奏效了!
姜雪宁心底差点笑出声来。
谁能想到谢危的死穴竟然在这里?
她只道知道了对付谢危的法子,想这人两世威风也终究要犯到自己手里,不由快意至极。但面上依旧委屈模样,低低“哦”一声,从殿外走进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然后谢危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待会儿下学,你单独留下。”
姜雪宁:“……”
是我太年轻,高兴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