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息怒,息怒……”
……
皇福寺是皇族私家寺庙,位于雁京城西北郊外的一座风景宜人的山上,平日也是皇后、后妃和皇太后避暑、悠闲的常去之地,不对外开放,也没有香客,只接受皇家供奉。
这次因为需要做法事的缘故,皇上特意召集了皇城周边所有没有游历的大师颂长生经,现今也是高僧云集,紫烟缭绕。
翌日,天色阴暗,云层中压着厚厚的乌云拖着沉甸甸的湿气,寒气穿过云雾带着冰凉的寒意,雷冥九穿着厚重的铠甲牵着缰绳,犹如高山神邸一般出现在护送帝后的队伍中。
“王爷!整装整齐随时可以出发!”
“知道了。”
雷冥九看向不远处,披着披风在众宫侍的拥簇下走来的她,可能因为这些天没有睡好,想起了一些伤心的事,她看起来憔悴很多,眼睛里的星光仿佛都暗淡下来,但浮动间依然深邃夺目。
雷冥九就是想再看看她,多看两眼,他就可以了无遗憾的走了,看过她,便什么都可以了。
端木徳淑扶着戏珠的手臂上车,看也没有看不远处的人一眼。
雷冥九贪婪着注视着她脚下的马镫,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有,直到她上车才收回视线,看似平静的命人出发。
一旦赶紧拉拉他,轻声道:“皇上还没上马呢。”
雷冥九看一旦一眼,等了一会,命人出发。
皇家车道上畅通无阻。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皇宫出发向郊外的西北山行去。
队伍靠后的马车内,钟铃看眼阿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又不得不说能遇到娘娘这样的主母是她们三生有幸:“这次难为皇后娘娘了……”
阿静握住她的手,知道她能跟来是因为娘娘想让她出来散散心,她本就是伤了身子的,不能生育,按说断没有来的道理,皇后娘娘却还惦记着让她出来走走,在皇福寺住两天。
阿静有时候想想那一次下意识的搭救,她其实获得的反馈已经很多了,娘娘并不欠她什么,不用事事照顾着她:“是啊,娘娘宅心仁厚。”
钟铃看着阿静,心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羡慕多一些,阿静虽然不能生育又是婢女出身,但以皇后娘娘对她的看顾,若是她想养育一位皇子公主想必娘娘也是允许的。
或者娘娘早已为她想好了,只是碍于现在宫中子嗣不多,没有开口提罢了,有时候想想,有皇后娘娘的照拂阿静可比她们过的好多了,想想自己上个月有伺候过圣体,不知道能不能再有一份依靠,也好有个念想……
雨淅沥沥的落下,割裂了天幕中小小的缺口。
雷冥九行走在雨幕中,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这样的天气对行军多年的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碍,丝毫不影响行军的速度,马蹄铿锵频率有序,都是训练有速的精兵。
“王爷,前面路边停了两辆马车,看着像是徐府的标记,下官不敢自作主张,请王爷示下。”
雷冥九闻言让言势倾注意着点这边的动静,打马向前飞驰而去,马蹄溅起层层雨滴,快如水雾。
言势倾忍不住对部下道:“骄战是越来越有范了。”
“马如其主吗。”
言势倾哈哈一笑:“你这形容——”
雷冥九在一里外的徐子智马车旁停下,连车帘都不用掀,就能闻到徐家名门贵胄的一股书墨香:“请示过了吗?”没有请示过,他不能随便放行。
辞诡打开车帘。
徐子智把手里皇上颁布的随行文书拿出来,整个人青衣儒衫,精若松竹的坐在马车中,神色平静:“本来该与皇上同行,但今早本相有要事需要处理,所以迟了一些,便在这里等候,王爷行个方便。”
雷冥九看眼文书扔给他,他就说这样的日子怎么会少了徐子智,果然跟来了,跟来了也好,以后都跟着总不会真看着小仙落入不可说的境地:“那就请相爷跟在队伍的后面。”雷冥九说完勒转马头,转身离开。
徐子智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也不看撑帘的辞诡。
辞诡默默的放下帘幕,有什么比坏事还没有做成被相爷当场抓包更令他们相爷难堪的。
皇福寺早已做好了接驾的准备,进山一里外设置关卡,禁止通行,主持亲自相迎。
队伍在山脚下停下。
宗之毅下马,亲自接过赞清手里的伞举过徳淑头顶。
戏珠立即退到一旁。
“下着雨,天气又寒,你身体不好,先坐轿子上去吧,这里我来。”九百多阶祈愿台,徳淑受不住的。
“无碍,我要是觉得撑不住会停下的。”
“你可记住你说的话。”
“嗯,他也不想看我难受。”
宗之毅下意识的移开目光,嗯了一声,嘱咐戏珠拿大的雨伞,照顾好皇后,把伞放在一旁,掀袍跪下,一阶一阶向上。
雷冥九看着相携相依的两道身影,想移开目光又焦灼在两人身上不愿意放过一丝一毫,多看一眼就少一眼,就让他贪恋一次也好。
雷冥九苦涩的看着主阶上的两道人影,不管如何不管怎么变化,他们始终才是相互搀扶的一家人,如果没有他们,他们的前路或许不通畅,但也会走到这一步吧,或者一起死在谋反的路上。
即便走到了殉国的那一步,只要他和徐子智不存在,两人也是交握着彼此的情谊坦然无愧的赴死吧。
毕竟他第一次到封地的时候,他们的感情那样好,就像文人书里写的样子,宗之毅虽然权势不大,但对妻儿尽心尽力;小仙虽然不再是京中人人称羡的闺中千金但婚姻幸福、丈夫敬重。
可,谁又说的准,也许没有他们,五皇子、六皇子会晚几年出现在封地,更或者直接是五皇子登基之后又重新打小仙的主意,到时候或许结局更悲惨而已。
徐知乎走过来,站在雷冥九身旁,声线像雨幕一般透着冰凉的寒意:“看什么?”
“雨天路滑,担心皇上摔着。”
徐子智冷哼一声。
雷冥九觉得可笑:“在看她,已经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走不出来,如果能再有个孩子就好了。”
徐知乎闻言,神色不禁恍惚一分,声音缓慢:“这么些年也看了不少大夫,游医也有不少,没有一个是好消息。”
雷冥九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磕头,恨不得那天自己在场,可想想就算自己在难道就能比徐子智做的更好:“就没有再找找,毕竟没有见到尸体……”
“整个下游我们封锁了三个月,从下游一路往上,周边的村庄,镇县一无所获……”
辞诡悄悄的出现在两人身后,为两人撑起伞。
徐子智看他一眼。
辞诡又收起来,神色沉重的退下。
“走吧,他们上了一阶了,去前面等。”
雷冥九没有动:“我想再站会。”再看看她的背影,如果到了前面就不能这样的看了,要不然这样的日子,她看到他看她会生气的。
徐子智看他一眼,又看看前方的人,神情有些恍惚,他和雷冥九的不同在哪里?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他自认高雷冥九一等,这一等在哪里?界限何其模糊;他觉得雷冥九庸俗无力,可他呢,让辞诡、诫谄担心她是不是不知道他曾经有反馈过她。
他又凭什么自命不凡,至少雷冥九的心意是看的到的,他的呢?
他昨夜想了一晚上,他的心意呢,她知道几分,那年送出的药膏,紧张到想看看他,她还知道多少。
可他就是他,做不到雷冥九那么肆无忌惮,也更不会在这里干等,徳淑撑不了多久的,到了三百阶就会停下来休息,与其在这里等,不如去温一杯热茶……
徐子智的茶刚泡好,戏珠、明珠扶着娘娘停在了阶台外的凉亭里。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奴婢(奴才)见过相爷,相爷万福金安。”
徐子智起身,恭手问礼:“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
端木徳淑摆摆手,气息有些微弱:“不必了,辛苦相爷跟着一起过来。”
徐子智听着她的声音,下意识的想抬头看看她还好不好,但多年矜持,他只是慢慢的抬首,视线在她略显苍白的唇色停顿了一下,已惯性的移开,只是下意识的行为快过思考,转身提起水壶要为她斟茶。
想想不对,这是下人的事,但提都提起来了,放下未免刻意,便也没有再多此一举,慢慢的斟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娘娘,天寒,喝一杯茶。”
端木徳淑看眼茶,微微一笑:“多谢相爷。”接了过来,轻尝了一口,捧在手里驱散寒意。
徐子智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衣裙,单薄的肩上披上了新的外衫,戏珠正拿着毛巾为她擦拭额头沾染的雨水,虽然挡着伞,但多少还是弄湿了她的发丝,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单薄又可欺。
徐子智不禁移开目光,反复快速的摩擦着手里的镯子,平复自己的心虚。
端木徳淑觉得手掌有了些温度,浅浅的喝完了手里的茶水。
明珠立即上前为娘娘斟上。
端木徳淑捧在手里,觉得才有了些温度,身上也不再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再次看向徐相的目光总算有了些方向感:“徐夫人还好吗?”
“家母尚好。”徐子智瞬间回神,又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内人还好。”
端木徳淑笑笑点头,突然觉得徐夫人也挺不容易的,提到徐夫人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他的母亲,怪不得娘当时说,嫁进徐家的女儿以后必定不好过,非被徐家教成刻板无趣的女儿而已。
现在想想还挺有道理的,年少时想嫁的人,很久之后也许你会觉得也许他并不适合做丈夫。
徐子智看着她白皙的手指反复摩擦着翠绿的杯柄,就像曾经,一无聊了她就在一旁自己这样玩,装作认真听长辈讲话的样子,其实早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偏偏又喜欢彰显自己的认真,便对着长辈总是没来由的笑,一副她什么都明白了且很认真的样子。
她和以前其实是没有变化的……都是那么的心思浅显,容易看懂。
远远的台阶上,雷冥九看着这一幕,心里说没有看不起自己都是假的,他只会傻傻的在下面等着,而徐子智已经想到她一定会冷,温好了茶,这就是他和徐子智的差距。
而徐子智给的关心才是最适合她的。
雷冥九突然不想过去了,直接蹲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看眼还在雨中继续叩首向上的宗之毅,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多余,他有什么?甚至还碍眼……
凉亭内。
徐子智把镯子扣在手腕上,神色如常的道:“看着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了,娘娘纵然思子心切,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一会还是让人直接送娘娘上去,后面还有四十九天的法事需要娘娘到场,娘娘切勿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端木徳淑莞尔,这么多年了,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的说话,她没有那么犟的:“已经让人去准备轿撵了。”
“是微臣多嘴了。”
“不会,当年的事本宫后来也听说了一些,一直没有机会谢谢相爷,今日替小世子谢谢你了。”
徐子智看着她的笑容,还有三分憔悴的容貌,一时间心中钝痛,他担不起这个谢字:“微臣不敢,微臣无地自容。”
端木徳淑也不想再提,免得一会失礼:“相爷坐,喝了相爷的茶是本宫多有打扰,相爷不必如此拘谨。”
“娘娘客气。”你要喝随时都可以为你温,前提是你离开宗之毅,我们不是不能回到当初,你我初见的时候。
端木徳淑抬头。
徐子智快速移开目光。
“轿撵来了,本宫先走一步,相爷慢用。”
“微臣恭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徐子智目送她离开,目光下意识的落在她放在桌沿上的茶杯上,杯中的茶水还散发着袅袅热气,执杯的人已经松手,空留它自己等着外寒侵入,无能为力的冷却。
徐子智突然开口,声音低缓,仿佛无声:“你们真的觉得本相需要做些什么让她知道……”可她当年明明……
辞诡看眼诫谄。
诫谄示意他赶紧开口。
辞诡却皱着眉,不知道怎么说,说多了唯恐惹相爷不快,毕竟相爷那样骄傲的人,
徐子智好像也没有要得到答案,是什么有什么要紧的,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算了,把茶具收了吧。”
“是,相爷。”
“让雷冥九进来,在那里坐着舒服是不是!”也不怕让人看了笑话!
雨到中午的时候便停了,天空泛了一丝白又密密的被乌云遮上。
主子们吃了斋饭,正在大殿商量明日做法事的事。
一旦看着还在吃的目山突然踢他一脚:“你觉不觉得王爷最近怪怪的。”
目山扒着饭,这斋饭没什么油水,总是吃不饱:“哪里怪?”
一旦说不上来,总觉得王爷最近不正常,王爷以前遇到娘娘的事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激动,这些天听到娘娘的消息都心事重重的,一点不像平日的主子:“那天王爷从早市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你打听出来了吗?”
“王爷不想咱们知道的事,再打听也没用。”
“总之我觉得王爷肯定有事,这些天你看紧王爷,尤其皇上还在,别让王爷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来。”
“拜托,如今是什么日子,王爷再想王妃想的丧心病狂也不会真丧心病狂的,可能最近娘娘不高兴,王爷也跟着伤心了吧,你别成天胡思乱想,吃啊。”
“我不是胡思乱想,我昨晚见王爷整理很久不动的那个箱子了,就是那个箱子——”
目山吃饭的动作顿时停下,整个人都严肃起来:“你说真的?”
“嗯,王爷都好多年没动过了。”都是王爷以前偷藏的娘娘小时候的东西,砸碎的琴弦木块,树上掉下的果子,就算是娘娘多碰过一个指头的花,王爷事后也会摘下来,压干了放进箱子里。
那时候真是傻呀,被端木府的下人追着打,也乐此不疲的这样做,好像打的不是他一样,得到了就笑的像个大傻子。不明白王爷突然翻那些做什么,多少年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