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惜微微笑了一笑,道:“儿媳是前阵子跟大公子下了下棋,被他指点了两手,所以您才觉得我这棋艺有些长进。可说到底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硬学的罢了。”
“……”
老太师伸向棋盒抓棋子的手,忽然就顿了一顿,面上的神情有些变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那棋盘上,凝视着东南角上已止息的厮杀。
于是恍恍惚惚地记了起来——
是顾觉非的。
那时候他还小,却痴迷于下棋。每天下朝回来,必定能见他在书房里等着,将棋盘摆开,等着自己。
他头一回对弈赢了他,用的就是这一手。
在最关键的一角上奠定了胜机,之后将那一点微弱的优势滚雪球一般地扩大下去,布局缜密而严谨,一直按着对手打到最后。
当时他才十一岁。
顾承谦从未见过这样聪明的人,计算的能力和大局的纵观皆无可挑剔,且平日谦和的性子,到了棋盘上时,便会显露出另一种模样的杀伐与凶狠。
少年时的他,还不大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
在最终发现赢了自己父亲三目半的时候,他高兴极了,像是第一次完整地弹奏出《广陵止息》时一样,他为自己击败了自己从小视若神明的父亲而欣喜若狂。
而顾承谦,却从他的身上看见了辉煌的幻影。
这样的一个人,注定不会平凡。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顾觉非沉迷于那种胜利的感觉,不断找他对弈,一开始只是偶尔赢,到了后来便是大获全胜。
但这时的他已经对人的情绪有了很微妙的感知。
渐渐地他不再找父亲下棋了,转而谈论诗文,谈论天下间其他的大事,也不会再为自己所达成的任何新的成绩而露出过度的喜悦。
他飞速地成长。
用一种凡夫俗子无法企及的速度,也用一种让他这个身为父亲的宰臣望尘莫及的速度。
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觉得自己慢慢变得不认识这个儿子了,一切一切的争端与崩裂,都始于当年的薛况……
“太师大人?”
略带着一点关切与忧心的声音,从对面响起。
顾承谦回过神来,叹着气笑了笑,道:“老了,总开始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这话陆锦惜不大敢接。
人的衰老是岁月无情的明证,是每个人都将面临和面对的事情,但在老人的面前提起这些,总是过于残忍的。
她听着外面那些声音,只悄然转过了话题:“外面这样吵吵嚷嚷的,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话说着,倒真念起这茬儿来。
陆锦惜往棋盘上落了一子,便转身向门口侍立的风铃喊了一声,道:“你去打听打听,看看是怎么回事。”
“是。”
风铃也正奇怪呢,应了声就要往门外去。
只是还没等她走出屋檐,前面走廊上已经奔来了一道满面惊惧之色的身影,正是才从外面回来的万保常。
他额头上是秘密的冷汗,因为过度的震惊和恐惧,长满了皱纹的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涨红,双目更是闪烁不定。
人一径自风铃身边过去,就进了屋。
“老爷,老爷,出大事——”
可话音才落到一半,嗓子里莫名一堵,又忽然没了声音。
他手中捧着那才从外面接到的檄文,一双上了年纪的手都在颤抖,这一时间竟觉得实在不想将这消息告知顾承谦。
万保常陪在顾承谦身边太久了,对他与顾觉非之间的矛盾一清二楚。
对大公子而言,这或许是能让他冤屈尽洗的一条好消息;可对老太师而言,无疑对他过往种种笃定判断的一记重击。
甚至……
其中的牵扯可能会更阔,更广,更让老太师父无法承受!
万保常一下就后悔了,站在这屋里,他忽然就想要退出去,重新来过,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将发生的一切一切坏事都瞒住,不让老太师知道。
可已经迟了。
顾承谦抬首看了过来,在看见他神情的瞬间,已是一震。
有的话,不必明说。
更何况早在薛况回来的那一天,他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料呢?
温润的白玉棋子拿在手上,一下变得冰冷无比。
气氛的变化,剧烈得让人战栗。
早在万保常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陆锦惜心底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她也看出万保常的挣扎与犹豫。
当下也不说话,只将棋盒一推站了起来。
万保常看向了她。
她却只拧着眉,直接将他手中捧着的那一卷写满了字的纸拿到了手中,展开来一看——
“讨逆党檄!”
四个大字刹那间刺入眼底!
陆锦惜只觉得自己捏着这一张檄文的手指尖都痛了一下,就仿佛她捏着的根本不是一页纸,而是锋锐的刀尖剑刃!
目光后移,则是满纸辛辣,惊心动魄!
讨逆因由有三:
其一,天子无能,昏庸无道;
其二,奸佞当道,谗言祸忠;
其三,皇位不正,乃谋逆弑父杀君,承继帝位者实当为先帝七皇子——萧廷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