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圆也不以为意,在阿圆看来,骨肉分离着实可悯,然而能入主人家听使实是祖坟冒起青烟了的事情。就这两个丫头,搁颜神佑身边儿,能吃得好、穿得好,乖一点的话还能读书识字,以后能嫁个体面的人也说不定。这要放回去,指不定哪天就死了。
这样的好事情,家里人说了,这孩子还这般执拗着想回家。阿圆也没那功夫来哄她们,更没那心思调-教。
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人,尤其是做下人的。这个不好,换一个好的就是。哪里会去费神调-教呢?有这功夫,做点什么不好?除非似阿琴这等心腹家的女儿,又是世仆,才有细心教导的价值。换一个,只能看她自己的悟性与造化了。
既然颜神佑看不下去,阿圆也就不留她们了:“罢了,一人与两匹帛,也送回去罢。等下子多与她们一人一条鸡腿。这五个都带下去罢。”
说完,再扫一眼小女孩子们。这留下的女孩子昨天还欢乐得很,一路欢声笑语的,今天这一下马威,都被惊着了。一个一个站得更紧绷了。
颜神佑一算,带了二十四个来,这就去了五个,还剩十九个了。别说一个连了,两个班都凑不齐了。排队都不好排,一边十个一边儿九?它不齐呀!
阿圆满意地看着小姑娘们都老实了,开始正式的训话:“还要走的吗?若没有,就都听好了。既留了下来,就须记住,第一要安静!不许多口舌!凡事禀与主人便可,却不可说与旁人!谁都不行!既入了这个门,便是主人家的人了,除非驱逐,不得背叛。主人家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颜神佑听了都觉得满身鸡皮疙瘩要起来了,忍不住瞄一眼阿竹,再看一下阿琴。心道,难道她们,也是这么训出来的?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起来。
她却不知,阿竹、阿琴乃是世仆,忠诚度是相当高的,基本上不用这么个训法。新来的这些是颜家部曲,颜家的历史,大家都知道,基本上是没历史。且颜肃之又非家长,这随便跑个村子里弄来的小姑娘,自然要从一开始就严格要求。
待小姑娘们又参差不齐地答应过了,阿圆这才说:“你们今后是要伏侍小娘子的,都抬起头来,认一认主人。”
言毕,退到颜神佑身侧立好。
颜神佑勉强笑一笑,看向自己的同龄人。至此,她那“小伙伴养成计划”彻底破产。她倒也不怯场,只是觉得喉咙里像卡着了什么东西,哽得慌。吐出一口气,她慢慢地道:“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再想说什么,又想起来阿圆都说过了。许诺什么的,她是不敢轻易许了的,没看她带来二十来个人,一下子就被砍去了百分之二十分的名额吗?
说完,她又对阿圆道:“要让她们都吃饱穿暖了。”
阿圆倒是给她做脸,全没了私下相处时念叨她的唐僧样,十分恭敬地道:“小娘吩咐,我等自然尽心。”
说完,看颜神佑有点蔫,便说:“天气炎热,小娘子还是请回罢。娘子等您回去读书呢。”
她自己留下来“教导”这些新来的小姑娘,却叮嘱阿琴几个:“好生伏侍了小娘子回去。”阿竹便撑开了伞,给颜神佑挡着渐渐升起的太阳,一路给护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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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姜氏那里,颜神佑就有些心不在焉,姜氏问她:“看得如何?”
颜神佑道:“就那个样子吧。”她要是有两只兔耳朵,都该耷拉下来了。
姜氏挑挑眉,要说话,又有点泛恶心,稳了一阵儿才说:“也不要失望,若是随手就能指谁谁便是忠仆,全都是合用的,这天下的父母,又何须这般辛苦教导儿女?”
颜神佑缓过来一口气,决定跟姜氏讨论一下这些新来的“客女”的教育问题。嗯,部曲家的女儿,有个专有名词,叫做客女。认真论起来,法律、社会地位,比阿圆这样的奴婢还要高半等。然而阿圆又是主人家心腹,情份不同寻常,资格又老。这却是部曲客女们比不得的了。
有些时候,奴婢与客女的身份界限,比之良贱还要容易突破。不太讲究的地方,或者马虎一点的人,说话的时候经常是二者连用。是以阿圆教训起她们来,也是底气十足的。
她原本想的是,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建立起深厚的革命友谊。被姜氏一巴掌拍熄了这星星之火,姜氏语气里已经带上了“气急坏败”这亲的情感了:“你要是想糟践自己,何必投生到我的肚子里,投生到部曲家,日日都过这样的生活!”
颜神佑吓了一跳,过来放大招卖萌。这回卖萌也不管用了,姜氏背过脸去,不肯理她。颜神佑手脚并用爬到她面前,伸着颗大头,用有史以来最谄媚的笑容来讨好卖乖。被姜氏张开五指,糊脸。
颜神佑不得不放低了姿态:“我不跟他们一样,就是,一处吃一处玩,总行的吧?”
又被驳回。
姜氏转过身来,眼神十分危险地告诉她:“你与她们是不同的。若是她们带坏了你,我便将她们悉数打发回去。她们日后做粗使,嫁与奴婢部曲,你也与她们一般?她们只要练一把子力气,听得了差遣便好,你也要一样么?”
这个么……颜神佑有些犹豫了,她不是土著原装货,属于种田文看多了,哪怕穿成个奴婢也要种田独立的那一款。
姜氏看她犹豫了,心说,还有救。放缓了声音道:“你要是想收拢她们,做一两次即可!你天天做,便不新鲜了,她们只当是寻常。若是偶一为之,保管她们感激涕零。怎么这个也不懂了呢?”这话与楚氏先前说的又暗中相合,真是道尽人性的阴暗之面。
“犬守门户,牛马拉车,各司其职。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不领个头儿,他们没头苍蝇似的,不过是待宰的猪羊而已。你看了那里有多少部曲了吗?你管得完吗?真要为他们好,就要做你该做的,明白了吗?”
颜神佑明白姜氏的想法才是主流思想,但是,她的心里还是难过的。总想找出一些反驳的理由,比如鲁迅先生的黑屋理论之类的。想了一阵儿,还是自己悟了:经济基础达不到,思想水平跟不上。她能做的,就是尽她所能带着大家一起过得好一点而已。
她算是明白了,她与她们,原就是不一样的。楚氏说的,真是经验之谈。哪怕她想改变,也不可能跑步进入**。
在这里,所谓同甘共苦。不是完全一致,乃是共体时艰。负责任的上位者,不是与下属一起吃苦,而是带着下属享福。不是与他们吃得一样,而是让他们吃上更好的。至于她自己的待遇,旁人也别眼红,眼红也没用。
想明白了,颜神佑脑子开朗了,心情却抑郁得厉害。
让她主动承认自己不是劳动人民了,这让颜神佑心里很难受。她的心里,自己就是个草根。七年的古代生活,她从没见过今日这样的事情。从小到大,她没听过家里奴婢被责骂。阿琴随她去郁家那次,她被殃及池鱼地推到熏笼上,阿琴都没被喊打喊杀的。在她心里,大家是和乐的一家,有的只是职业上的不同罢了。说她蠢也好,说她装傻也罢,她还真就没觉得高人一等了。明明,她也是被世家鄙视的土包子。
被尚家丫头鄙视的时候,她一点也不觉得丢脸,当时就卷了回去。被小鸡仔嘲笑的时候,她一点也不难过,卷起袖子就把那小家伙给揍了。这回,她却再卷不起袖子来了。未来她要做的事情,是不用明着卷袖子的。她只须袖起手来,学她的祖母就好。
明白了么个残酷的事实,颜神佑的气质就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姜氏反而觉得这是件好事。以往颜神佑装得特别老成,姜氏心里是难过的,总是觉得亏欠了女儿,情势所逼,让她早早成熟起来。但是在眼前这件事情上,姜氏是乐见女儿早早明白的——这是原则问题,必须明白。
至于新来的客女们,姜氏指派了人去教导,阿圆总掌。颜神佑再没了当初那种“寻找小伙伴”的热切劲儿了,只不过时常听一耳朵,又或者隔日去看看她们。看到何二女,就问她有没有吃饱。看到其他小姑娘,就问她们还住不住得惯,是不是又长高了一点之类。
诚如楚、姜所料,只须做到这样,配上颜神佑的身份,又是那样一张美颜。小姑娘们至少面儿上对她十分亲近。又被阿圆等人洗脑,对颜神佑一副恭敬又景仰的样子。
颜神佑郁郁寡欢了足了小半个月,阿竹十分担心,对姜氏道:“小娘子似乎睡得不好,早上起来,看她的被角上都是牙印儿。这才换牙,总这样,怕不好。”姜氏便道:“你便挪到里面去,看着她睡。”逼得颜神佑放弃了这个“爱好”。
楚氏每日都要见这个孙女儿的,自然发现了她的异常。却只说她这是被秋老虎打趴下了,送了她不少冰镇的酸梅汤给她开胃。又发了话下来:“天气渐渐凉爽了,正可往后园一游。再晚,就冷了,又要费事。”
既然楚氏发了话,家里便活动了开来。除了颜老娘与她跟前的姐妹三个,其余人等都往坞堡内的后园子里秋游去。在自己家秋游,也就只有这等土豪才能做得出来了。
选了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一家人都往后园里去。颜神佑穿越以来还是头回见着这么大的池塘,里面的荷花已开败了,荷叶也枯了一半。然而半不显萧瑟,盖因这大到差不多算个小湖的水面上还有两座山,上面又有亭,岸边柳叶虽黄,桂树却正精神。
随从们先用香熏,将枯草里的虫蚊驱走,放下几块大大席子,在席子的四角压上了铜兽形的席镇,再摆上几案茶果。这才扶着主人们坐下,楚氏上手坐了,姜氏却与柴氏、郁氏妯娌三个坐一处,说些儿女经。颜神佑与颜希真坐到一处,男孩子们却不曾带出来,楚氏命颜希贤恪尽长兄义务,督促他们温习功课。只等颜孝之从京城回来,顺势带几个先生回来好教导,界时务必不能丢脸。
楚氏叹道:“可惜在孝中,不得有舞乐。也是时候再养些伎人啦。”
颜神佑:“……”合着颜启死了,这都该唱解放区的天了吧?
叹完了,楚氏问一回姜氏身体如何,又说:“神佑又淘气了?弄的那些客女,怎么样了?”
姜氏道:“只是粗通礼仪而已。”
楚氏道:“是么?这里宽敞,叫她们都来罢。秋季本萧索,有些孩童的声音倒是热闹。”
颜神佑的神经绷紧了起来——这是要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