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清醒了?
这倒的确是意外之喜。贾母简直能用欣喜若狂来形容。她原来就对这么个孙儿抱有极高的期望,如今自己误打误撞,把这孙儿的前途坑进去了,后悔不迭,甚至觉得宝玉的病也是被自己吓出来的。但即便如此,若真的这孩子痴了,扶摇翁主那么个女人,带着个痴傻的王夫回去,她能乐意?现下是在京里,她指望着这门指婚给自己抬身份,等到回了茜雪国,地位稳了,指不定就给下手结果了。到时候宝玉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想叫人回来喊声冤枉都不行。
但宝玉醒是醒了,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他沉默寡言,或者说,十分消沉。
袭人等本来都做好了抹脖子谢罪的准备,见他清醒过来,自是千恩万谢,从此小心服侍着,不敢出什么差错,只是见他终日沉默,也不是法子,小心问他哪里不高兴。他也不答话,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流眼泪。
他一直没说自己那一魂一魄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哪怕说出来,只怕也没人会信。
仿佛做了个漫长而无力的梦。
梦里林妹妹倒是一直一直地住在他们家,可是他却娶了宝姐姐,林妹妹伤心而亡,湘云小小年纪当了寡妇,二姐姐被残暴的姐夫□□致死……等这些年轻而娇嫩的花朵一瓣一瓣地凋零后,这座曾经喧闹而奢华的荣国府也一夜之间倾塌,家里被抄,老爷撤职,家里男丁流放的流放,下狱的下狱。最疼他的老太太病了,没有钱吃药。一贯强悍的凤姐姐被休了回去,连巧姐儿都差点没保住。妙玉甚至…….而他呢?
他的一魂一魄看着那些熟悉的人痛苦得辗转反侧,然而自己无论是挣扎还是哭号,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而后,有个道士对他说,你该回去还债了。
白光闪过,他又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又庆幸,梦都是假的。起码林妹妹……想到林妹妹,他忽然又想起林哥哥来。当时第一次见面,靖远侯身上还带着孝,一身素净的少年人抬起高傲的头颅来,矜持而谦和地向他问好,然而眼神中却有不一样的光彩流过。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那是不屑。不过当时的他自己也是不屑的,觉得好好的一个人,非得在名利场上混得一身铜臭味,钻营来探究去的,把林妹妹也连累了,实在可恨。
说起来,互为不屑,看起来像是扯平了。
哪里扯得平,他贾宝玉凭什么跟靖远侯比。
那么一个人,理所当然的把整个林家扛在自己身上,非但不觉得累,还嫌不够,转头又背起了家国大业,这么个光风霁月叫天地失色的家伙,其他人在他眼里,自然卑微得如同蝼蚁。贾宝玉想起柳湘莲还跟他们这群人厮混的那些时候,曾经怅然地提过,再熟悉有什么用,有些人天生就是一伙的,比有血缘的更近些。
林沫才是林妹妹天生一伙的那个人。
林沫并没有功夫去管荣国府的凤凰蛋的消沉。他或失落或醒悟,也和他没什么关系。水溶灰头土脸地忙活了小半个月,终于有空来找他了。一进门先是不管户部老小诧异的目光,把林沫揪起来,然后瘫在他铺了好几层厚垫子的椅子上。手还跟秋天的蚂蚱似的挥了挥:“你家里给你冰桃子了吧,我就知道,快给我拿点儿来。”
京师的桃儿其实还没熟,林沫家里头却有些别人都拿不到的果儿,有时候还有新鲜的苹果大筐儿送来,水溶甚至暗地里觉得他家的冰每年比自己府上来得还早。不过没关系,反正他家自己家也没差。林沫府上去年这时候已经冰起果子来了。葡萄还不能吃,选最新鲜最甜的桃子,冰好,叫小厮送过来,吃的时候切成片儿,好叫他们家的小老爷吃果儿的时候依旧风度翩翩优雅干净。
但是林沫却小气得紧:“你才跑出这满头满脸的汗来,这就要吃冰的,闹了肚子还不是要赖我。”吩咐跟上来的小厮,“给北静王倒杯茶来,用我昨儿个带来的茶叶。”顺手还摸了把水溶的脖子,果然摸出一手的汗来。
春天已经快要结束了,暑气慢慢地凝聚,但是水溶这么急切,还真不是常见的风景。
“发生什么事了,嗯?”
水溶还是嘟哝着要吃冰果子,但是茶水递上来的时候还是急切地要接过来,反是林沫顺手从小厮手里先顺走了茶盏,掀盖吹了两口才给他,还嘱咐了一声:“小心烫。”水溶急不可耐地喝了两大口,这才有空回味了一下嘴里的滋味:“哟,还是今年的新茶。”他也没不好意思自己的牛嚼牡丹,打量了一圈四周,才对林沫道:“你运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