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说,倘若眼前这一战,一定要牺牲数千万百姓的性命才能获胜,那么……这一战又何必要胜?便应该让他恒王进驻皇宫,登基继位、君临天下?
想到这里,谢贻香心中的是非对错已被彻底摧毁,整个人也接近奔溃。再看眼前这个身穿漆黑色道袍的得一子,此是虽是背对自己,也能猜到他脸上那副得意忘形的表情,令她心生反感的同时,更无端觉得有一股妖邪之气沛然而生。
一时间谢贻香越想越觉得不对,回想起自己和这小道士之间的点点滴滴,从蜀地初见,到墨塔重逢,再是宁义城相遇,最后一路走到今天,其间得一子的一切行事做派,岂非正是妖邪之辈?只不过因为他一直是在针对言思道行事,每每与之相反,这才显得好像是在相助于自己,从而令人误将他当做了好人?
不知不觉中,谢贻香心中思索,手中乱离已缓缓举起,尝试着要往眼前这个背对自己的小道士身上劈落;然而犹豫许久,这一刀却始终劈不下去。伴随着大雨继续浇灌,城外洪水翻卷不休,再想到数千万无辜百姓命丧于得一子惹来的这场大水之下,伴随着又是一道闪电照亮天地,谢贻香猛一咬牙,乱离终于在雷声中径直劈落!
不料谢贻香刚一发力,乱离却仿佛生出了一股奇怪的力道与她抗衡,无论如何也不肯往得一子身上劈落,就这么僵持着停顿在半空中;任凭谢贻香如何使劲,绯红色的刀身始终纹丝不动。
要说似眼前这般诡异的情况,谢贻香倒不是第一次遇见了。记得当日在宁义城缉拿那号称“人厨”的女童时,谢贻香的乱离便有过好几次不听使唤,同样也是无论她怎么发力,乱离就是不肯向那女童劈出。事后得一子听闻此事,倒是有过一番解释,说谢贻香的乱离在铸造之时曾以人血祭刀,是以存有灵性,而那女童本是妖邪之物,当时又得宁义城“天地人”三者加持其势,所以令乱离生出了畏惧,这才临阵失控,不敢向对方发起攻击。
倘若这一说法当真成立,此时乱离再次失控,说什么也不肯向得一子身上招呼,那同样的道理,眼前这个号称鬼谷传人的俊俏小道士,岂非也是货真价实的妖邪之物?谢贻香早已心乱如麻,整个人也已接近崩溃,再加上本就有为民除害的念头,当下更是将心一横,咬紧牙关用上浑身力气,一刀劈向得一子的后颈。
然则也不知是乱离刀身上随之生出的抗拒之力,还是谢贻香心中到底拿不定主意,全力劈落的这一刀,终究还是偏了几分,正中得一子身旁的城墙,刀锋径直没入砖石之中。紧接着但听“啪”的一声清响,却是谢贻香慌乱中使力不当,这柄由师父刀王亲传的宝刀,竟然当场断作两截,将上半截刀身留在了城墙砖石之中。
要知道谢贻香自从技成以来,可谓刀不离手,这柄乱离几乎已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此时刀身突然断裂,惊讶间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背对他的得一子听到身旁动静,已然转过头来。眼见谢贻香这般举止,得一子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顿时脸色大变,厉声喝问道:“你要作甚?”
谢贻香本就是一时间的冲动之举,面对得一子的当面质问,顿时急得连连摇头,说道:“我……我……”下意识地往后退避。得一子直气得浑身发颤,一张脸更是抽搐得变形,抢上几步再次逼问道:“你……你要杀我?为什么?难道……难道就因为那些蝼蚁的性命?”
谢贻香被为气势所震,只得矢口否认,说道:“不是……不是……”整个人则拼命往后退避,却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军士尸体一绊,顿时往城墙边滑倒。恰逢此间城墙曾受叛军火炮轰击,边上箭垛早已塌陷,全无屏障可言。得一子见谢贻香整个人径直往城墙外倾斜,虽是狂怒之际,也不由地冲上前去,伸手要将她拖拽回来。
谁知谢贻香到底是习武之人,眼见自己倒向城外,转眼间便要跌落城下,身子已下意识地将重心一移,立刻定住了身形;与此同时,得一子也伸手抓住她的肩头,用力往回拉扯。谢贻香此时已对眼前这个小道士心生恐惧,正恨不得躲他越远越好,被得一子这一拉扯,急忙用力挣脱。混乱间但见一道绯红色的光华自大雨中闪现,却是谢贻香挣扎中手里的半截乱离不经意挥出,当场便有鲜血飞溅,将得一子的一条右臂齐肘割断!
这一意外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无论是谢贻香还是得一子,都吓得僵直当场。紧接着断臂之痛传便得一子全身,顿时令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四下军士听到声音,这才注意到争执中的两人,相继围拢过来。慌乱中谢贻香便像是个闯了祸的孩童,连忙丢掉手里的半截乱离,颤抖着辩解道:“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只见得一子剧痛之下,原本俊俏的面容已扭曲得狰狞可怖,惨白的面颊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是不见一丝血色,兀自捂着断臂处来回盘旋。四下众军士正要上前救助,不料他二人本就身在损毁的城墙边上,得一子这一踉跄踱步,当场一脚踏空,整个人已从箭垛损毁处跌出城墙,径直往城下洪水中掉落。千钧一发之际,一旁的谢贻香情急之下,一时顾不得细想,全副心思只想着救人,当即如箭一般冲出城墙,在半空中探手抓住了得一子胸前衣襟。
然而谢贻香虽然抓住下坠中的得一子,但自己此时也已身在城墙之外,两个人依然是往城下洪水中掉落的结局。慌乱中谢贻香空着的左手便往身后乱抓,想要找寻借力之处,不料竟果然抓到一物。原来那亲军都尉府的辛统办身为此战监军,听到得一子的惨叫,急忙赶了过来,眼见得一子和谢贻香相继跌出城墙,他急忙以双脚勾住城墙边缘,同时探出自己的金丝长弓,想要用弓弦将谢贻香套住,正好被慌乱中的谢贻香稀里糊涂抓住了弓背。
当下谢贻香便握紧辛统办的弓背,在半空中借力稳住身形,同时右手发力,抓紧得一子的道袍衣襟努力将他往上提起,吃力地说道:“先……先上去再说……”却见半空中的得一子已不再叫喊,只是用那对灰白色的瞳孔默默凝视着自己,眼神中全无喜怒哀乐,便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
谢贻香只觉心中莫名一恸,竟不敢与他对视,只能死死抓紧得一子的衣襟,转头招呼上方的辛统办,要他想办法将自己和得一子拉上去。隆隆雨声中,忽听下方的得一子突然开口,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是我……错了……错了……”
谢贻香不禁回头一看,只见暴雨冲刷下,得一子嘴角处扬起一丝凄凉的冷笑,用一种悲哀又惋惜的眼神望向自己,口中淡淡说道:“我一直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原来……是我错了。你,也只是这世间万千蝼蚁中的一只罢了……”
说到这里,得一子已探出左手,一举解开他腰间那条朱红色的腰带。伴随着腰带一去,他整个身子便从道袍中滑出,径直往下坠落,转弯间便没入了城墙下方那滔天洪水之中,泛起大圈涟漪,随即便在倾泻的暴雨和激荡的水流中消失不见,踪影全无。只剩城墙外悬挂在半空中的谢贻香,手中还死死拽着他那件漆黑色的道袍。